《阿姐鼓》得以出版並獲得成功是在一九九六年,我仍然是在盒帶上市的第一時間內將它購得。依舊的喜愛。放在耳朵上反複聽,她便會帶我飛離俗世,便會讓我看到遼遠、空曠、潔淨的西藏。朱哲琴歌聲的純度與那種專注,使我很容易就想起了在地球北邊的恩雅與她的愛爾蘭。
那時,生活仿佛已對我們撩開了它的第一層麵紗。慧早已帶習慣了她那隻假肢,照常每天騎十五分鍾的路途從郊區的家中趕到塑料廠上班。從失去左手以後,廠部就把她的關係調到檔案室,慧就在檔案室上班。那一年她已經快二十六了,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自己帶著一個兩歲的女兒。她母親為了她的事早已愁腸百結,她自己又不願意太妥協。良和那個排長最終因為她父母的反對而沒能走到一塊兒,良說他後來又做了連長,再後來就轉業回地方了。那時良已經結婚。她早就不在那家塑料廠上班了,和丈夫一起經營著藥生意。她丈夫很是活絡,人也長得神氣,很溫和,很會和人打交道,良隻是做他的副手,幫著他一起跑跑腿,外部的一些生意來往,都由她丈夫一手打點。而我,也已在上學的這座城市安家,在日趨穩定的清貧生活中,仍然不死心中的夢想——小學時一篇叫《我的理想》的作文中,我就這樣寫道,長大了,我想做一個作家。這些年裏,我不斷地練習用文字記錄生活,用文字和這個世界對話……
為了錄製《阿姐鼓》,朱哲琴和她的拍檔何訓田曾經專門去到西藏。他們說,去到西藏並不是尋找西藏,而是為了要尋找他們自己。其實,我們每一個人,又何嚐不需要在生活中更加清晰地了解自己,辨認自己呢。
《阿姐鼓》之後的好多年,本來就淡視媒體、被媒體描述為寡言神秘的朱哲琴,更是沒有了半點消息。但這並不妨礙喜愛她的人依然唱著她的歌,對她惦念與期待。在相同的時間、不同的生存空間裏,我們都在不停地穿越著自己的那份生活,做著自己經曆的見證。當浮雲同樣把我們帶入二○○六、二○○七年的時候,我從慧和良的眼角看到了歲月饋贈給我們的第一縷魚尾紋。這摸不到、拍不著的時光,又究竟有著怎樣的銳利切口呢。二○○六年,良終於還是在拖了三年之後同意與丈夫離婚了。原因很簡單,因為即便是她對丈夫的婚外戀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沒有用,她的丈夫執意要與她離婚。已經十歲的女兒對她說,媽媽,在外麵我們不要說你和爸爸已經離婚了,我們就說爸爸出差去了,反正他本來就出差的時候多,在家的時候少。讓人家知道了,我有點難為情。良一下子摟緊女兒,淚流了滿麵。她說她其實覺得自己已並不重要。春節的時候見麵,良平靜地告訴我這些,我感到她的那種語氣,仿佛是在說另一個人。可是,我仍然知道她,外表還完好,內裏已全碎了。而慧這些年等來等去,倒在父母的催促之下終於又結婚了,丈夫比她大五歲,聽說很是能幹,把慧不方便做的事情都默默做了,很愛她。我,也是繼續守望著日子,努力地去記錄,為年少時的夢,為更近距離地接近理想,在各類書籍、音樂和故事的碟片中飛翔……耐心等待著女兒的長大。
前不久,在網上關注朱哲琴的近況。曾經也想過她是否會已告別她的音樂之路,而這次得到的消息是她帶著新專輯《七日談》又堅定地回來了。新專輯的第一首歌叫《不翼而飛》,迫不及待地聽,便一下子被讓人感覺奇異的歌詞吸引。“竹籃裏草莓脆,竹籃不翼而飛,找回來竹,找回來籃,不翼而飛,草莓。樹林裏情人送,靈魂不翼而飛,找回來靈,找回來魂,不翼而飛,情人。”
是啊,有的對立麵不一定是無,生活中的得與失向來就沒有定數啊。很有可能是你抓住那樣,這樣卻跑了,你抓住了這樣,那樣又丟了。我們的生活,也就是這樣一個失而複得、又失而複得的過程。那麼,不去追逐,隨遇而安就是一種智慧。
可是,時至今日,我少女時光中的伴侶——良,生活卻讓她隨遇而不能安。前些日子見麵,她幾次對我說,她好像是在一個瞬間覺得自己老了。我心裏知道她是指她離婚的事,卻也不好接著她的話頭再去多講。而良卻又對我說,她對丈夫非要逼著她離婚的事想不通,自己又沒做錯什麼。她接下來的話更加讓我訝異,她說為此她叫了風水先生到她家看過,那先生說,所有的原因都是因為他們房間裏的那麵鏡子,那是一麵照妖鏡,所以才有妖精把她丈夫的魂給勾走了。她給了那先生兩百塊錢以後,回身就把那鏡子給砸了。我看著有些抑鬱的她,想想我們還年少時,良是那麼活潑、飛揚,而如今她卻因為生活的遭遇幾近陷入糊塗和迷失。我難過得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我問她,你這樣做,難道你還在期待著他回歸嗎,你還能接受他嗎。她說能的,隻要他能回來。因為他們有共同的孩子。她實在不是一個自私的女人。
而慧對眼前的這份生活也時常出現抱怨,曾經是理想主義的她覺得,自己今生的生活終已是破碎,如果她不是失去了一隻手,她的生活就遠遠不是眼前的這個樣子。
這使我不禁聯想到自己,如果不是父親早逝,如果不是輟學,我至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活得不甚開心。更不會一直長時間被這種像心理疾病一樣的童年困擾著,仿佛一生的快樂與聰慧都早已被剝奪,很難再得到正常發揮與展開……可是我又想,如果要去抱怨,我想我們都會找到抱怨的一百二十條理由,隻是,這樣對已定的生活又會有何幫助和改變呢,除了讓自己更難過。
於是又想到《不翼而飛》,我忽然一廂情願地覺得,從《丹頂鶴的故事》到《七日談》,朱哲琴是那麼地為我的生活所需,就像在人生最需要的時候碰見的一個人,或一本書。她不僅是我這麼多年生活的見證,似乎還在無聲地接納我,收留我,並且教給我生活的智慧。
真的,除了自己,誰又能夠負責給我們快樂呢。
“盡管《七日談》所有的歌詞都充滿了傷感之情,但曲調是極盡歡快的。”為其作曲的何訓田這樣說,歌詞是現實,音樂是對待現實的態度,痛苦是有深度的,然而歡愉於生命更有深度。真正的解脫是歡喜。
默默地,我想把這些話說給慧和良聽,隻因為她們也曾經喜愛過朱哲琴的歌;隻因為,她們和我有著被一樣的歌聲見證過的青蔥年華。就這樣,說給她們聽,默默地,也說給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