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聲見證的年華
直到一九八九年,我終於擁有了自己真正喜愛的歌手。是那種用心去體會她了的感覺。她仿佛是在忽然之間撞進了我的生活,一下就被我牢記。朱哲琴。《丹頂鶴的故事》,後來又叫《一個真實的故事》。
那一年,因為家境的貧寒,我再度輟學,由舅舅介紹,到家鄉小城一家塑料廠的門市部做臨時出納會計。門市部離小城汽車站不遠,經營享譽全國的家鄉特產——紫砂陶器。至今還記得那些紫砂茶壺的品名,有魚化龍、梅段、竹節、水平……還有黑色和咖啡色的龍頭衣架,形形色色的花盆等等。那會兒紫砂陶器的生存和發展勢頭比現在好,門市部又緊靠車站的一條交通要道,所以,每天都會有一些外地車輛陸續停下來,進來的顧客也總要多多少少帶上一些商品。
我一邊做著小會計(時時感覺到那裏並不是我的久留之地),一邊和廠裏三五個差不多年紀的女孩交著朋友。那時候的我們很容易就走到一塊兒,彼此間都可以為對方掏心
挖肺。我們幾乎天天都要見麵,三毛或瓊瑤的書在我們的手中傳來傳去,還有亦舒、金庸或張愛玲。偶爾也會有卡夫卡和茨威格,但他們總顯得比上述的其他作者要離我們遙遠一些,那時的他們反倒並不是最受我們的青睞。那時——比如慧最愛亦舒,而良卻被瓊瑤迷倒,我則為三毛折服。同時在我們手中輾轉的還有磁帶,那時還沒有MP3,有個像半塊磚頭那麼大的隨身聽就算時尚。磁帶從陳百強到林憶蓮,範琳琳到齊秦……
為什麼要特別說到慧和良,是因為我們之間幾乎不分彼此。年華是花一樣的,而生活卻像一根在風中飄搖的狗尾巴草,無人問津。當時的她們也都在那家塑料廠裏,良做塑料成品的質檢員,慧在車間裏的流水線上。我和慧同歲,良是大我們一歲的姐姐。我們仨的密切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我們都喜歡唱歌。當然不會是到卡拉OK,而是晚上輪流著住到哪家時,半夜在露天的曬台上清唱。那時的生活,多好。清貧但卻流暢,像絲綢一般滑開去。住到哪家去時,隻消和母親交待一聲。沒有任何牽掛。一切都還沒有來臨,一切都還沒有開始。我們隻是用幻想飛翔。生活有著因為空蕩而可以搖晃的美。
那些青藍色的夜晚,我們一直把歌聲送到樹杈間。我們唱瓊瑤的《金盞花》。“金盞花兒開了,鳳凰木兒綠了,金盞花兒開了,薔薇花兒笑了,金盞花兒開了你我遇見了,你我遇見了呀花兒都開了……”我們是把歌聲唱給彼此,也唱給心中隱約而又蒙矓的還未曾相遇的那個人。也唱那時正播放的電視劇《凱旅在子夜》裏的主題歌《月亮之歌》。“……月亮,我的月亮,請你夜夜陪伴我,一直到明朝。”沉浸在那樣的時光裏,我們不去想未來。
那一年五月,我們說好,騎著自行車到小城南門外的梅嶺山裏遊玩,去采映山紅花。可就在要去那天的隔日,慧在車間一線往機器裏加料時,機器猛然間吞吃了她的整隻左手,她隻感到一陣來不及說出的巨大疼痛,然後就失去了知覺。後來有人看到了她手的最後模樣,它摻雜在那些一粒一粒的塑料原料中間,血肉模糊。
就這樣,那一年春天的梅嶺之約終沒成行。本來該是歡快暢遊山林的那個日子,變成了我去醫院看望厄運、苦難中的慧。一向以咋咋呼呼形象被我們所記憶認可的她,仿佛在一夜間變得成熟。她甚至沒有掉淚。那天我在白色的醫院裏守護了她一天。在陽光快要斜移出窗戶時,她終於趴在我的肩上,說:你說,以後我該怎麼辦。
記得很是清楚,朱哲琴的名字,就是在那個時間裏進入我的視線、衝擊我的耳膜,被我喜愛和牢記的。那是在國內第一個以環保、熱愛動物為主題的演唱會上,我聽到了即便是至今我仍然覺得美輪美奐的《丹頂鶴的故事》。幾乎是隻聽了一遍,我就記住了它極富敘述性的歌詞:“走過那條小河,你可曾聽說,有一位女孩,她曾經來過,走過那片蘆葦坡,你可曾聽說,有一位女孩,她留下一首歌……為何片片白雲,為她落淚,為何陣陣風兒,為她傾訴……”同樣被它吸引的人一定知道,歌曲是來自一個真實的故事,講述一個女大學生,為救護一隻受傷的丹頂鶴而溺水身亡。那種美是淒美、絕美,也是讚美。是永古的哀樂。後來朱哲琴說,她是那樣地愛著這首歌,每次唱它都要流淚。她一定不會知道,在這個世界的一個小小角落,有一個人第一次聽到她唱這首歌便流淚了,而且在後來的日子,每一次聽到都要流淚。之前我在生活中遭遇的種種不幸,好像找到了一個寄放點,同時也是釋放點。為了尋覓,為了無法挽救的惋惜與懷念。
一個流著淚唱,一個流著淚聽。一個是在沿海開放大都市的市委大院裏出生、成長、不斷接受著良好教育的女子,一個是身處江南平原、父親早逝、家境貧困而中途輟學的女孩,卻絲毫不妨礙這樣的兩個生命在一段歌聲中相會、交融。那一段時間裏,朱哲琴與她的《丹頂鶴的故事》毫不費力就顛覆了我原先喜愛的女歌手與她們的歌。毋庸置疑,慧和良也同樣被她的歌聲所吸引,躺在病床上的慧,就更加離不開隨身聽了。當時那盒磁帶在小城一出來,我是在第一時間購得的,狠心買下一盒,為此我在午飯時連續一個星期隻吃一樣菜——廠裏食堂五分錢一碗的素油冬瓜湯。隻是我感覺我們接下來的生活,以惠失去了左手為界,以朱哲琴《丹頂鶴的故事》的出現為界,一下子沉靜了許多,相見時也是更多的沉默替代了以往的雀躍。
為什麼苦難總是要比輕快的幸福更容易讓人記憶,更容易獲得成長!而生活卻又要一再地告訴我們、要求我們,要快樂微笑著活過每一天。我也記得,就是在那個時候,好像我終於才可以完全表現出輟學給我帶來的不快,雖然那個時候還無法得知,它帶給我的將是長遠至一生的夢魘般的影響。
就是從那時起,我們都心照不宣地知道,生命裏一段最無憂、最單純美好的年華已對我們作了告別,而朱哲琴《丹頂鶴的故事》,則為我們目睹和紀念。
從《丹頂鶴的故事》開始,朱哲琴這個名字就根深蒂固,深植我心。之後的這些年裏,我不變地對她有一份情有獨鍾的心愫。當她在一九九二出版新專輯《黃孩子》的時候,慧、良、我,我們三個都在被生活選擇或選擇著生活(或者那時我們隻能被生活選擇而還無力去選擇生活)。那一年,塑料廠出資為惠聯係好了上海交通大學的康複中心,慧將在那裏接受她左手的假肢安裝。良繼續在廠裏做著她的質檢員。那時她剛剛愛戀了一個駐地部隊的小排長,小排長也很愛她,老家是浙江蕭山的。良的父母不同意,結果剛一出來阻止,他們的愛情就提前升溫了。而我,也就是在那一年告別慧與良,告別陶器店,到另一座城市重新求學。和慧與良,我們彼此間都保持著通信聯係。那些日子裏,良會在信裏告訴我,她父母對她的事態度好像有緩和了,她和小排長去看電影了,廠裏又一批成品出來,她的質檢工作很忙等等。慧在上海呆得無聊,她說人生地不熟的,漫長時間的耗費,就是等待一隻冰涼的假肢。我很是為她著急,寫信去安慰她。而我自己,也隻是在應付學業的忙碌和無聊中暗淡度日,沒事的時候哼唱“走過那條小河,你可曾聽說,有一位女孩……”,心裏不知道,未來的生活,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