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少女時光 第三輯 秋晚(二)(1 / 3)

再見,少女時光 第三輯 秋晚(二)

一次遠行

所有暮秋的寒冷也就是那個夜晚的寒冷。即使回望是在多年以後的今天,我仍能看見那寒冷就像一顆不斷生長著冷氣的銳利牙齒,它先是懸掛在膠東半島某一條長長的、長長的公路上(那公路的兩旁生長著密密的白楊樹),既而,將那輛天藍色載重五噸的蘋果車廂一口咬住,死死不放。

夜色裏,蘋果車廂在一條由北向南的公路上飛速行駛。風的聲音從耳邊呼呼地掠過,帶著剛剛收獲的水稻的新鮮香氣(抑或是那一車廂蘋果的香氣,但我更願意那香氣是來自水稻)。有些混淆了。

三天時間,我和小孫各自為公家帶的三千元錢,便換成了此刻這幾千斤的紅富士蘋果,真正成交更是瞬間的事。那些該死的蘋果,那些如今想來難忘而珍貴的蘋果啊。我就坐在它們中間。前麵、左麵、右麵全都是蘋果。我的後背靠著與駕駛室後麵的鐵皮。那一麻袋一麻袋的蘋果留給我的空間實在太小了,幾乎讓人不能動彈。我坐著。背緊靠

著鐵皮。

後來我就隻是感到冷。這個漢字以越來越濃的色彩無休止地穿過鐵皮,透過我身上的淡黃色薄型開口羊毛衫,以及紫白相間的格子布襯衫,最後覆蓋了我的全身。冷。

然而那個夜晚的天空又是那麼晴朗。月亮在白楊樹的枝杈間不時隱現。明暗有致的星星站在天上,白楊樹的葉子蝴蝶般幾片幾片地飛落,歇到起伏著的蘋果袋上,又被一陣風一起卷走。我看著,主動而又被動地,承受著這一切。我用雙手抱住肩膀,盡可能地縮小身體,躲在自己懷裏,徒勞地取暖。但我隻是感到冷感到冷。

一起出來的女孩小孫坐在駕駛室裏,風吹不到她。我想那該是多麼溫暖啊。可駕駛室隻好坐三個人,兩個駕駛員,一個她。也就隻是一層鐵皮之隔,但我清晰地覺得他們是在另一個世界,而我的世界卻隻是我一個人,以及不會說話的、和我一起向前移動的蘋果。那條路似乎長得沒有盡頭,至今仍不能在我的記憶裏搜索到它的拐彎處。白楊樹一棵兩棵三棵四棵飛快地、不斷地從我視線裏退去退去,而月亮卻緊緊地追上來再追上來。當我冷得不行的時候,我大聲地喊小孫,小孫小孫小孫,可她聽不見;我又喊停車,給我停車,可車也聽不見。在這個過程中,我體驗了絕望、冷清、無助和孤獨。我對自己說,看看,沒有人管你。靜了以後,我就做了長久以來我對誰都隻字未提的一件事。

唉唉,那顛蕩了一夜的蘋果車廂啊。

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我在想象一會兒以後便真的這樣做了,很清晰,記憶裏有這段經曆。一個一個,我將蘋果一個一個全倒進車廂,不久就空出兩隻麻袋,我將一隻圍在我的膝蓋上,另一隻披在肩頭。這時我似乎又更平靜些,我感到風力好像減弱了。

我到底想說什麼呢,有些亂了。眼皮開始打架了。一個聲音。究竟是誰在說呢:你,十九歲,有強烈的離家欲望,有深深的戀父情結。

可父親已經去世了。不久在一家塑料廠當書記的舅舅與母親商量,讓我從學校出來,到廠裏開的門市部做出納會計。半年下來,根本就沒什麼盈利,於是門市部的經理動腦筋想做蘋果批發的生意。我執意要出去長長見識和閱曆,靠了舅舅是書記,便爭取來了這個機會。那時小孫是廠裏的檔案員,最空,於是我們便同走了一段路程。我不知道當時舅舅和母親怎麼會同意我的要求,而與我同行的也隻是比我大三歲的小孫,如今想來有些可笑可怕,也許當時我很固執。這個已記不清了。本來,許多事都找不到答案。

後來回來以後,我對小孫說,終於又回來了,那一夜我差點凍死了。她說她還不要緊。很明顯,她對我那一夜的經曆全然不知。哦,那一車蘋果後來賺了一些錢,大概五千元左右吧,我和小孫各獎到了一百元。

在莒縣的三天。我們經人介紹,住在一處離蘋果園最近的私人旅館裏。所謂旅館也隻是微顯寬敞的三間土房,裏麵用土塊架起了幾張小竹片床,稍一翻身就吱吱嘎嘎,隨時都擔心它會倒塌。我們給房主一鋪一晚三元錢。

蘋果之行,至今仍深藏記憶的還有那個女孩。她是私人旅館房主的女兒,名字依然記得,叫王玉喜。那年秋天,她十二歲,兩條不短的辮子梳得離耳朵很近,眼睛不大卻又黑又亮。最突出的是她的皮膚,白淨柔亮,近乎完美。也不知怎麼回事,我與那女孩一見如故,特別投緣。住在她家裏的三天,她告訴我最愛將梨子煮熟了吃。她也將碩大的熟梨送給我,那梨子是我見過的最大的梨子,煮熟了以後有一股特有的香味,拿在手裏便能聞到。嵌在淡黃底色裏的梨肉顆粒一點一點,分布得十分均勻清晰,看上去有一種透明的感覺。她對我笑。我感到她的舉手投足之間均流露出無限靈氣和夢一樣的東西,我喜歡她。

那梨子後來給我一口氣吃完了。吃得很飽很飽,但我至今仍找不到確切的詞或字將它表述,有些甜,微酸,又有點黏和滑的感覺,全不盡然。這是我有生以來唯一吃熟梨的經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