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少女時光 第三輯 秋晚(一)
火 車
又一次聞到了那一年秋天的氣味。它讓我知道,和曾經在那些日子裏發生的、存在的故事一樣,同樣沒有因為歲月的離去而消散。它那樣完好地靜止在那裏,等待著,那樣耐心而又迫切地等待著,最終能夠被熟知它的人再次掀動。
記得接到電報那日,戶外有很好的陽光。田野裏的稻穗呈現待割的金黃。母親沉默。我從小遇事她就不怎麼幫我拿主意。飯後,我告訴母親,我想去。母親說,又不是什麼好事情,何況你父親過世後,和他們(指表叔)家聯係又已不多。她僅給了我來回的路費,其餘的什麼也沒多過問。
由表嬸發來的那個電報當時是母親拆的。母親並沒有讓我看那份電報,她隻是告訴我,江西表叔生了重病,想在彌留之際看看我。
表叔是爺爺的嫡親外孫。小時也幾乎是由爺爺帶大。在這之前我也曾聽母親講起過表叔的事。他從小是在我所生長的村莊長大,
和父親感情向來很好,後來上學,和母親又成了同學。用母親的話說,他是在五九年六○年“外流”出去的,那時整天餓肚子,很多不挪不動的人有的都餓死了。表叔就是在那樣的年月裏遠走故鄉,後來在江西又與浙江籍的表嬸相識相愛,在那裏開始他們新的人生。
我隱約記得自己小時,表叔表嬸有時還會在年初回來,表叔從口袋裏摸出糖給我,又抱我把我舉到“天上”。
我不知道是什麼使我當時“江西之行”的決心如此堅定,無從更改。是為了人道,滿足一個即將死去的人的願望;是因為少女的時光裏太過寂寞冗長,又有太多夢想;還是因為我是多麼渴望外麵的世界,渴望“經曆”。也許,我還想能夠逃避曾經讓我失學的,多愁而又歎息的母親。我分辨不出。哪怕至今。
已是那麼遙遠的時光。它隻差沒有消失了。
再回到那段往事的時候,我看到自己已進入前往江西的那個夜晚。夜晚的無錫站。八點的火車——一生中第一次的火車。第一次的“遠門”。還記得送我的是我的兩個閨中好友,良和芸。她們和我一樣,都是有著理想和太多夢想的人。是的,正如她們所說,我的經曆也就是她們的經曆。我的傷口她們也會覺得疼痛。那真的是一件讓人幸福的事。
那個夜晚,火車很快便來了。我隨著人流向前,跟良和芸漸漸拉遠了距離。不一會兒,我就要在火車的飛奔中一點點靠近江西,而良和芸,她們還得在那晚夜色中的某輛公交車上,返回她們在小城近郊的家。
《孔雀公主》。乃木諾娜。召樹屯王子。那個夜晚的前幾天和良、芸一起在人民劇院看的一場電影。我那樣清晰地記得,它被我攜帶在那晚夜風中的火車上,由李秀明、唐國強組合成的美麗動情的畫麵一次又一次占據我的腦海。
在夜色中車窗玻璃的反光裏,我看見了我那晚的淡藍毛衣。那是我上師範的姐姐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因為悶熱,我的已洗得發舊的咖啡色帶帽罩衫被掛在我座位上方的釘子上。緊張的第一次出行的心情。我的思維一刻也不停地轉動著。興奮。好奇。警醒。總之那個夜晚有那麼多種心情要我去應付、感知。甚至有幾刻我幾乎忘了自己是要去看一個即將離世的人。那個夜晚也在多年以後的今天告訴我,對於文學與詩歌的熱愛,是那麼早就開始的事。在那輛載著我的火車一處的小桌子上,我“大膽”地掏出那個失掉封麵的小方形記事本,用我珍愛的藍色圓珠筆寫下:今夜的火車,已失卻昨日的座位,我看見疲憊在眼前晃動,我看見晃動著的自己……其他已想不起來了。
終於,也可以寫他了。兩個人的位置,他就坐在我的身邊。至於對麵位置上坐了誰,我至今已記不得了,他們已飛出了我的記憶。
鼻血。還是因為我的習慣性流鼻血。因為秋天的燥氣。悶熱的車廂。由於沒有出門的經驗,我沒有帶任何生活用品。我的帆布包裏隻有幾件換洗的衣服。所帶的食品是買的一袋蛋糕。沒有水杯。無法喝水。忘了是幾點鍾,隻是記得鼻血是在不到上饒站流的。那會兒我已靠在車窗玻璃處的一角,睡著了。等他發現並搖醒我的時候,我看到自己的藍毛衣上已濕了一小片了。我飛快地抬起頭。這時他舉起我的左手,他說,不要動,這樣能幫助你止血(這一方法在以後的日子被我用過無數次)。他又問,你有毛巾嗎。我說沒有。他沒征得我的同意,拿起自己的毛巾去水籠頭打濕,回來將它蓋在了我的額頭上。清晰地記得那個夜晚他的毛巾讓我一下舒服了許多。那種感覺多年以後仍停留在我的額頭上。我似乎在那一刻才仔細打量他,大約不滿三十歲的樣子,穿著件夾克,下麵一條牛仔褲(我一向對穿休閑服的人,不管男人女人都有好感),顯得幹淨的五官。他後來又問我,你有杯子嗎。我又說沒有。他說你怎麼出門什麼也不帶,看來很少出門。
這樣我們便開始聊了起來。聊幹燥的秋天,秋天的爛漫。聊出門,令人難耐的火車。聊此行的緣由……火車飛駛。前方到達上饒站。他從包裏拿出一個梨子給我吃,我實在感到有些渴。我吃了。至今還記得他是鷹潭人。大約在一家製藥廠做質檢員的工作。
夜色中我們就這樣在記憶中的火車上並排坐著。在上饒至鷹潭的途中。我記得自己的身體一直都很緊張,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好在他並沒有什麼“不軌”的舉動。在好長的時間裏我們沉默著,僅僅聽火車在夜風裏所發出的單調的聲音。當然心裏在想著各自的心事。他的身體始終和我保持一定的距離。眼睛正視前方。我說不清楚什麼原因,在接下來的時間裏我似乎對他有一絲的好感。感到他很“君子”。我不知道這樣的好感究竟是什麼。但很真實。我想如果當時他拉我的手,我不會拒絕。可是沒有,和他之間什麼也沒有發生。隻是並排坐著。這樣一直持續到鷹潭。其實,也就僅此而已。
他在鷹潭站下車。若無其事而又光明正大地跟我說再見。當時我心裏很複雜,我像做了虧心事那樣有些不敢正眼看他。在那一刻對他有了一分留戀。而在他的臉上,我沒有發現任何的異常。隻是記得在下車以後,他又出現在我那一處開啟的車窗前,遞給我一張紙頭,並再一次跟我再見。
那張紙我是在離開鷹潭站後才打開的。上麵清楚地寫著他的地址、名字以及聯係電話。當時我將它仔細地藏進我的帆布包裏,它令我激動,產生無限遐想。它陪伴我度過了整個“江西之行”的全部旅程。後來忘了在哪一天,它在無意間不知不覺地又消失了。
從鷹潭到南昌,我身邊的那個位置一直空著。我至今不知道,是否因為他的原因,我才那樣深刻地記住了那次出行。在我多年以後每次想起那段經曆和他,我都會感到異性所帶給我的那種最初的心的悸動與溫暖。
遺憾的是當我到達表嬸家的時候,表叔已經離開了人世,我沒有能夠和表叔見上最後一麵,隻是成天陪著無力的表嬸。大約不到一個月,從南昌,我又回到東氿湖岸旁的村莊。火車上他給我的那張記著地址的紙片,始終在我的帆布包裏……
紅麥子已躺進初冬發黑的廣闊田野。我,完成了自己生命早期的一次出行經曆,我的心開始聆聽遠方。
北 門
後來那些船隻常常在她夢中出現。它們縱橫交錯地來到她許多個夜晚的睡眠中。屬於它們的纜繩總是潮得滴水,粗大無比,仿佛是幾條巨型蟒蛇的相互纏繞。它們靜止在故鄉小城那條唯她所熟悉的河麵上,在風吹中微微起伏。抬頭注視,她發現每隻船都是如此高大,桅杆更是看不到頂,好像已升到她的睡眠之外。它們在她夢中的種種形態讓她感到自己是那樣小,猶如一隻螞蟻。
依然是在有船的夢中。那次夢裏有很大的風。在那條其實並不寬闊的河上,所有的船似乎都要起錨,卻又好像剛剛停下。她穿行在它們中間,奔忙著像是要找什麼貴重的東西,卻又深深害怕被它們中的任何一隻船帶走。然而當她發現自己在一隻船的尾上站立,隻稍稍走了走神,它已將她帶到了某一處河的中央。周圍的一切已是非常陌生,那隻船的身邊不停地有其他船隻駛過。而它本身卻還在向另一個未知的方向前進。她心裏清楚地知道,那些駛過的船隻最終會開進
那條她所熟悉的河道,這樣她就可以回到堤岸上。
所以隨便跨上哪一隻擦肩而過的船隻,對她來講是多麼重要。在那樣一個夢中,她如此迫切而又焦慮地等待著它們的臨近。她使出渾身的解數,鼓足勇氣,隨時都準備著一個最大幅度的跳躍。然而,那些船隻仿佛早有預謀似的,都是在最最靠近她之時、當她正想抬腿一躍之時又忽然遠離,速度非常之快。這樣她就在一次跳躍中不可避免地跌入河中,驚恐萬分。在河水就要沒過頭顱之時,她看到了祖母,這是她故去多年以後第一次又與她相見。祖母說,你沒事的,沒事的。她就發現自己的雙腳已踏在那處的河岸上,滿心歡喜,很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