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剛到女孩家的情景,我們剛剛談妥住下來,她就起勁地將我們帶到那個所謂的房間,指著靠牆的那張鋪對我說,你睡這兒。我後來問為什麼,她說你看,於是我便看見,她指的那個床位的牆上貼有一張畫,畫麵上是一個女孩,那是她自己畫的。她偷偷地在我耳邊說,你長得比她(指小孫)俊。
後來,我要走的時候,出乎意料地,她將那張畫從牆上拿下送我,在反麵寫著:你長得比她俊。另起一行又寫:阿裏,阿裏巴巴,阿裏巴巴是個快樂的青年,芝麻開門,芝麻開門。王玉喜。
我記住了那個叫玉喜的女孩子。
我把她看成是我遭遇的這場秋寒裏的暖。
一切都是一個過程,而我們就是自己所有經曆的最好證人。
對一位少年的片段敘事
長久以來我一直都想寫他,時至今日,他的故事像鉛般沉重堆積在我生活的每個層麵,這種堆積使我感到壓抑,透不過氣來。我渴望並試圖推開它們。我說,我要你為人所知,一刻也不再停留。
昨天夜裏,我在自己整個夢裏找他(抑或是他找我)。我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是因為找他。那裏的機器聲音隆隆,晃動著一些我並不熟悉的麵孔。在那裏的某一側有著許多我從未見過的書籍,我記不清書裏的具體內容,但每一本書都精彩得令人叫絕。我能感覺到自己仍在找他,此時我已知道,那是一個心理缺陷者的聚集地。再往前我看到他了。他的手臂、身體、雙腿均頎長,身上穿著灰色的、略顯小了的西裝,皮膚雪白,眼神表現出一種模特兒式超現實的漠然。他用一隻隻大木夾子夾住每本書中的某一頁,然後掛在一根長長的鉛絲上——我是站在離他不差三米遠的地方看他完成這個過程的。然後我聽見他說:其實做工和閱讀對他們都
是一種療法,他們精神失常,失去家園,你不能帶走他們。
我說我不會。接著他拿過一本他看過的書走過來讓我翻,我接過(清晰地有一種脫離實際的感覺),發現在書的每一頁他都寫上了心得,其中有一頁的一句話此刻仍記得:這使我想起了她及她們。我實在不懂其中的意思,隻是覺得這個“她”已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她,“她”閃爍著一種異常的神秘與美麗,有著極強的生命力,並且,與我之間,我堅信一定有著為人不知的某種暗合與共性。他將此書贈我,說你走我不走。他指著書又說:但是,你要讓他為人所知。以上敘述隻是我昨天真實夢境的部分內容,它隻是有關那位少年,我才將它記錄,並沒有多少實際意義。
將歲月的車輪倒轉。少年於那個暑假中炎熱的一天午後找我,那時他上高二,與我哥哥同在縣銅峰高中寄宿,且同一寢室。他靠著我家那扇紅漆漆過的木門,孱弱、蒼白、疲倦。他說上高中前給你的借書證還在嗎,我隻是想要回貼在上麵的那張照片。那個午後我們談話,他說這個暑假莫名懷念以前的生活,那張照片是他整個初中時期唯一的單人照。我沒有能實現他的願望,那借書證已被我到縣圖書館換了我的名字、我的照片,他的,早不知去向。那個午後我們談話。他說,我遲早要發瘋,變得不認識你也不認識我自己。他的這一聲音的發出,立刻被戶外梔子花強烈的香氣裹挾,既而不動聲色地懸掛在枝頭。少年說,不管這一天何時到來,但我的母親不會哭泣,她時時刻刻都在盼望這一天的到來。她給我生命,就是想詛咒、企盼我瘋,讓我恨她。我遺憾那個下午少年空手而歸,他垂著頭,陽光將他瘦削的身影打在地上。
那個暑假結束。開學後不久的一天,哥哥被幾個同學在黃昏時送回家來,他的右腳裹滿紗布,是給少年用開水燙的。當時哥哥正在洗腳,他拎起一壺開水打開蓋,說我可以燙你你卻不能燙我,沒有等哥哥反應過來,一壺開水已經傾倒。後來班主任問他,你怎麼可以用開水燙人。少年說你知道××(說哥哥)的娘多疼他嗎,他被我燙了有人照顧,而我是跟沒娘的人差不多的,我怎能和他比呢。班主任覺得他的不對勁,找到少年同宿舍的人問話,得知他幾乎每夜不怎麼睡覺,常常在半夜裏把他們叫醒,要求聊天。
少年的母親說這用不著去看醫生的,這就是他的命,命裏注定他是這樣的人。她問少年,你是不是不要讀書了,你的爺爺說你命裏隻能做一個瘋人,書讀得再多也白搭。她告訴少年他剛出生就對天撒了一泡尿,他的八十一歲的死鬼爺爺不知依據了什麼,說他是個逆子,注定命裏有瘋魔纏身。少年臉色頓時發白,他真的聽得有些癡了。可少年說,我要讀書。他記得這是母親第二次要求他不讀書了,在初二那年,母親似乎對他講過同樣的話。
那年麥收季節,也就是少年要考大學的那年。村裏幾個要參加高考的人唯有少年請假回了家,那是按他母親的要求回家割麥。割著割著,他突然亂叫起來,揮舞著鐮刀,把堆好的麥子掀亂,那些堆好的麥子頓時便橫七豎八了。當時誰也不敢上前阻止。一會兒,他扔掉鐮刀坐在麥地裏大哭。少年的母親說,這個討債鬼,他這幸虧是對著麥劈,要是對了人,那還了得!她的語氣顯得出人意料的平靜,現在想起來真有一種她終於等來了兒子發瘋的味道。少年不知道,他的一向沉默的父親聽了他母親的話,召集了幾個身強力壯的男人,拿了捆麥子的麻繩,從他身後襲來。那一片麥地頓時沸騰了。少年在他們的手中翻滾、掙紮、叫喊。這一係列的聲音穿過層層麥浪,爾後隨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