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少女時光 第三輯 秋晚(一)(3 / 3)

每次聽母親講這些,我總能感覺得到,母親對那段做姑娘時的記憶是很深的。她喜歡唱。可再後來又有了姐姐和我,我們兄妹三人輕而易舉就把她所有的時間都占據了。母親的生活就和村裏所有的女人沒有兩樣了。她每天早晨起床要洗我們的一大盆髒衣服,然後到南麵低地裏摘回中午要吃的蔬菜,然後背著一淘籮米、幾樣蔬菜去河埠……等這些事情都做好了,就差不多要燒飯了……白天的母親總是忙碌著,幾乎沒有一刻的空閑來陪伴我們。隻有到了晚上,我們才會感覺到,母親仿佛是從遠處趕了回來,來到我們身邊。

等我們大一些的時候,夏天夜晚乘涼,母親會給我們猜謎。她開始說,一點一橫長,口字在中央,還沒說完,我們就搶著說了,郭,東郭先生的郭,已經猜過了。母親就說,那再來,你們一準猜不著。空山頭上一畝地。我們真猜不出,母親就說把山裏麵的一豎拿掉為空山,再把一畝田放進去,這時我們都知道了,搶著說,是畫,圖畫的畫。母親還在另外的夜晚給我們猜物謎。如麻屋子,紅帳子,裏麵睡了個白胖子,那是花生。黃綢被,白格裏,八個小娘睡一被,是橘子。紅口袋,綠口袋,有人怕,有人愛。那是辣椒。等等。這樣的一刻,我們是感到輕鬆而又幸福的。我甚至能夠看到母親在粗布衣服和顯得有些蓬亂的頭發後麵,殘存的那一絲秀潤的氣質。那些夜晚的露天曬台,能夠看得到並聽到桑園那邊湖水的潺潺流淌,那是我生命裏聽到的第一聲琴音。

記憶裏,那些雪白的牆壁上,每一年過年之前都會換貼上不同的彩色畫張,這樣的一件事都是由母親來做。她不厭其煩,在年前一個陽光很好的午後將彩色畫張從離家三公裏處的縣城買回,也許她這次買回的是《五女拜壽》的主要劇情彩畫,裏麵有何賽飛姣好的容顏和她富有特色的尖下巴。她當然也買過《追魚》、《梁山伯與祝英台》、《珍珠塔》。它們一般都是被印刷在兩張或是四張較大的長方形的紙上,有一二三四的標號和劇照說明,像簡易的沒有剪開裝訂的彩色連環畫。這樣,母親就要將牆壁上貼了一年的舊畫張先拿下來,它們或許是《玉堂春》,又可能會是《莫愁女》和《紅娘》,要不就是《碧玉簪》,等等,記憶中的牆壁上,從來就沒有空過。這些都說明母親是個地地道道的忠實戲迷。抑或是受了她的影響,我也喜歡畫裏那些個穿著綢緞雲衣、頭戴花冠、環佩叮當的古裝女子。母親剛換上新的那會兒,總會盯在那兒無比仔細地看,甚至不會放過她們眉宇間的某一絲表情。但等時間長了,也會對她們熟視無睹。

對她們又一次高漲的熱情,除了剛換新那會兒,就是每一個夏季來臨的暑假裏。有過幾個這樣的下午,我們用山芋藤側旁一根根的小莖,把莖裏麵的肉一節一節掐斷,外麵的皮則剛好用來連接它們。這樣就做成了耳環、項鏈、手鏈。我們戴上它們學牆壁上彩色畫張上的古裝女子,學她們的動作、表情,感覺不過癮時,我們還會找出家中所有的絲巾,乃至大人們的衣服,變著法把它們披在肩上,係在頭上。我們幾個女孩子在家中不大的地方輪流學走古裝戲裏女子的步態,在每一個拐彎的地方側身、扭腰,做我們自己認為的妖嬈樣。心裏都會有一個自己喜歡的偶像,學著學著,便瞬間有這樣的感覺,以為自己真的成了那個她……長大以後我漸漸懂得,其實在那裏,有著母親未曾拾起的今生的夢……

……後來母親說,父親在世時,是屬於那種特別會照顧子女和老婆的男人。好像她跟父親見麵的第一天,父親就想要去照顧她了。父親自然是心甘情願的,他覺著幸福。在我稍大一些的時候,看母親穿著一件綠色的的確良罩衫,覺著好看,問母親,在哪兒買的。母親說,是你爸買的。記憶中父親和母親很少吵架。可就在我十一歲那年冬天,他們卻前所未有地為了一件小事吵了一架。沒過多久父親就生病離去了。母親說……那次吵架,是一個不好的預兆,一切都是命定的……

一個夏日裏夜間的米房裏,一隻老鼠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它的尖叫蓋過了所有在那裏的小蟲們長期以來的啾啾聲。我對老鼠的害怕由來已久,仿佛與生俱來。一陣害怕與猜測過後,母親拿起一把鐮刀向那聲響走去。她轉頭對站在門口的我說,是有一條蛇,一條蛇把老鼠給纏住了。我從母親的表情裏看到了它們的猙獰。接著母親又轉過身去,後來我看到它們被母親用鐮刀挑著,血肉模糊,身體均是軟軟的。我感覺到了母親所感到的那種憎惡與難忍——父親去世了,要不然說什麼也不會由母親來麵對這一幕。父親在世時,母親連殺魚都不敢。後來的日子母親在無望中日漸堅強。那個夜晚——我隻是看著母親,她的表情令我對她心生同情。

還有讓我對她心生同情的,是我看到那本黃色封麵的筆記上,上麵有父親的一些記載,比如他某月某日買了一樣什麼東西,某月某日,誰來讓他幫著寫了信等等,母親在它們的旁邊,用圓珠筆的藍色筆墨在上麵寫道:……這一年,究竟是怎麼過來的,就要過年了,每逢佳節倍思親,想念你寫的字,想念你的一切……

又一年春天的時候,母親決定不讓我去學校上學了。我很多的時候成了村莊上無所事事的觀察者。母親說,我也是沒辦法,你要體諒姆媽,如果有人問起你,你就說是你自己不願意上學了。我知道她也是沒辦法。我什麼都可以體諒她,可我心裏非常清楚地知道,我想上學,我要上學。然而卻說服不了她,哽在咽喉的話,就像記憶之門裏的淚水,我隻是一個抗衡不過命運的女孩子。

……時光流逝之快,使得那樣的清貧日子也眨眼而過。大哥在高二那年,也終因為家裏太貧困而放棄了學業。母親帶著我們,清貧中的寂靜日子,使我更加渴望在紙上抒寫心情。在姐姐從師範學院帶回的她用過的文選書上,我讀到艾青、莫泊桑、冰心、巴金、歌德……

……在向前奔走從不停息的時光中,我得以在另一座城市又重返課堂。哥哥結婚、生子,爾後又是姐姐的婚姻,有了天使一樣可愛的女兒……

而今我的母親,歲月早已在她的臉上刻滿皺紋。她坦然地說,是老了啊,我小女兒(說我)的孩子都上二年級了。而另外的一些話題,我們便都有些小心地避讓著,不說了。比如,母親知道我少年時的幾次輟學是我終身的隱痛。隱痛是最疼的痛,不能言說也無法言說。我終究也無法表達,這是一種怎樣的傷害。一生一世。

至今也無法說清楚,對於我輟學這件事,母親到底有沒有錯,在我心裏,到底有沒有原諒母親。然而,又有人說,原諒別人就是解放自己。不原諒親人的人才是無法原諒的。不管他們犯了什麼錯。況且,母親現在已經到了需要我去安慰她的年齡。在另一座城市,她有一點點不如意的事都會打電話給我,她需要向我傾訴,需要我幫她梳理情緒與煩惱。

去年中秋節的時候,我們回去看她。下午三點多鍾的樣子,在就快到小區前的那條馬路上,母親迎麵走來,她邊說我估計你們要再有半小時才能到的,邊從衣袋裏掏出鑰匙遞給我,說,先回家,我幾分鍾就回來。她是去給今年八十五歲的外婆送點吃的,外婆就住在小區的另一側。

母親返身加快步伐,留給我一個小小而又清瘦的背影。我注視著她,我忽然覺得她是如此陌生(就像誰在詩中寫的,沒有誰比她更陌生),那種感覺讓我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在我成年後的歲月,又有幾日陪在了她的身邊,往後的日子,我又有多少時間能夠伴在她左右呢。她哪裏又要得我的所謂原諒,那個需要請求原諒的,終究是我。

站在那裏,遠處的風吹來一陣桂枝的香氣。對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我清晰地聽到了自己內心最深處的那一聲輕喚: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