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少女時光 第三輯 秋晚(一)(2 / 3)

那些北門的船隻在夜晚追隨了她好多年。

已經忘了左手手掌下方那塊傷疤是誕生於那段時光的哪一個下午。透過表皮細看,仍能隱約看見那抹黑點。然而它外麵的皮膚已經長好了,已完好的皮膚將它覆蓋在了裏麵。它作為一塊硬傷鑲嵌在她的身體內。她知道它從此就像血型一樣,今生都無法消失與更改。它是她那段不為人所知的往昔歲月的記錄與見證。

此刻她又感覺到來自那個遙遠下午的鑽心疼痛。艙板。它們整齊地排列在那些高大船隻的艙內,而那裏有黑煤,就藏在一排排艙板底下。它才是她懷著時時的恐懼最終想抵達的目的地。

還是得介紹一下她的北門:熟悉的北門是黑白的,大致由米廠、太隔橋、供銷合作總社、居民住宅、平板橋、理發店、廢品收購站組成。它們聚攏在她無數次走過的那條堤岸附近。堤岸下是紅星河,河對岸就是縣城煤建公司。停在太隔河上的那些大船是一片黑白色中的“亮點”,它們都與煤建公司有關,有的是來送煤,有的則是來買煤的。那些來送煤的船隻等黑色大吊車將煤運走,船身就慢慢地在水麵上浮起來了。上浮後的船看起來更加高大、挺拔。有的新船,讓人一眼就能看見船頭裸露在外的底部的鮮豔橘黃色,它整個的船麵則是墨綠色。這樣的船隻剛剛離開煤建公司的眼皮底下,向平板橋的方向駛去,記憶中的一夥人就會爭先恐後地從各個方向向它奔去——因為當時煤建公司的管理人員不允許拾煤者上船拾煤。

她當然永遠隻能跑在最後。上這樣的船通常都要跳過幾隻其他的船才能到達,而且上船以後敢不敢跳下那些深深的船艙,她始終無法有一個定論,即使她偶爾也會在人家都下艙以後壯膽跳下去,因害怕而臉紅耳赤、心跳加快,還沒到達船艙,就在想:呆會兒怎樣上去呢?她不僅是這群北門拾煤者中年齡最小的參與者,更是她們的旁觀者。雖然僅止幾次,那樣的一種生活遭遇,已足以使她終身不忘。

那個疼痛的下午是她拾煤生涯中最燦爛光輝的一頁,忽然覺得手上一處有一陣被刀劃過的銳利疼痛,抬起一看,滲血的傷口已沾上了黑煤……

父親走了。要靠自己的雙手,想各種各樣的辦法活下去。她的母親說。

……唉,人的記憶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永遠閃現在她心中的那段北門時光,雖然短暫,卻是如此固執地藏在她的身體裏,要怎樣,才能走出她今生記憶的出口?

她是如此陌生

想起跟父親的婚姻,母親每次都要強調,她是相信這個世界有“緣分”一說的。“百年修得同年度,千年修得共枕眠。即使是一麵之交往,那也是老天的安排,是前世就注定的事。”這些都是母親關於“緣分”的理論。

在我稍大一些的時候,母親總要說到,好多年以前,她和父親第一次見麵的那個下午。一邊是她、舅舅、外婆。另一邊是父親、祖父祖母。母親將目光眺望遠方,她說你們的父親,那個時候就挺老練的,一副老高中生的派頭,在人民劇院門口,一見麵就趕緊走上前來,主動跟你舅舅握手……我從母親的講述中看到父親年輕時的熱情與氣質,很有魅力的男人氣。母親又說,也不知怎麼回事,外婆一見那時你們父親就滿意了,立刻就轉過身對母親使眼色,小聲地對她說,瑞華(母親名字),我看挺好的。

小城鄉下,把相親叫看人,母親在看父親之前,已看過幾個人了,其中有一個還是中學裏的英語老師(口氣裏母親對中學老師

這個職業還是很看重的),可舅舅和外婆他們卻都沒有相中。就隻父親,見了一麵就對眼了,對眼了是母親的原話。她說這就是前世裏的緣。我有時也會插話問母親,那你呢,你自己的意見呢。母親便會旁顧左右而言他,先說什麼自己那會兒才十八歲,不懂得啥等等,到最後才說,你父親是老三屆的高中生,人是能耐著呢,要不是你們祖父成分高,恢複高考那會兒,憑你父親,他一準能考出去的。村裏的久泉,他們一直是同班同學,成績哪裏有他好呀,人家也考到天津南開大學去了。可就是輪不上他去考啊。母親的表情,早已幫她回答了那個她沒有直麵回答的問題。

母親未嫁閨中時,是個獨女,隻有上麵一個哥哥,也就是我上麵提到的舅舅。外祖父祖母就他們兩個孩子。據說,舅舅十幾歲時,還夢遊。好好的睡到半夜,忽然間就會被什麼東西牽引了似的,坐起來,離開床往外走,以至於外祖父祖母在那些夜晚沒有一個安身覺睡,他們輪流著夜夜睡在舅舅的腳跟頭,還得時時警醒,隨時都要準備跟著夢遊的舅舅夜逛整座村莊。村裏年齡大的人都說了,這個時候,千萬不能叫醒他,不然說不定會有生命危險,等他夢遊完了,他自然就會自己回到床上去睡覺了。果然,每次外祖父祖母跟在夢遊的舅舅身後,舅舅走了一圈,又或兩圈三圈,就又不聲不響回床睡了。為此外祖父祖母不知遭了多少罪。直到十八歲那年,舅舅說不夢遊就不夢遊了,外祖父祖母欣喜得眼淚直流,外祖母鄭重其事地在屋前宅地上燒了許多紙給菩薩,給老祖宗跪地叩拜,千恩萬謝,說是多虧了他們的保佑。

舅舅還有一個怪僻,喜歡生吃雞蛋。拿了把剪刀,把外祖母剛剛從雞棚裏收到竹籃裏的雞蛋一個個吃了。他用剪刀把雞蛋敲開一個小洞眼,三下兩下,吮吸著吃了。母親說,從小到大,舅舅吃掉的生雞蛋可以用籮筐來裝。

據母親轉述,她小的時候(其實也已開始懂事了),外祖母懷孕過多次,可總是沒多長時間就“落掉了”。有兩個,都三個月大了,也不知怎麼搞的,其中一個母親都看到過,都會動了。然而卻一個也留不住。母親說,年輕時在這一點上外祖母也遭夠了罪,後來一雙眼睛不能迎風,沒事都自己流淚,就是在那會兒落下的病根。

我後來喜歡看書,有一次無意中在一本書上看到有人解剖女人身體結構的文章,有一句話,我覺得頗為精彩,那文章的作者說,女人的身體構造是“創傷般”的,而正是因為這“創傷般”的構造,人類才得以繁衍生息……也不知怎麼回事,我看到這則文字時,第一個想到的竟然是外祖母——我想可能是她年輕時的那些遭難,在母親的轉述中已給我留下了揮之不去的印象。

父親在家裏是個長子,在他之下祖母還生有三個女兒。我的小姑姑才比我哥哥大一歲。母親和父親結婚那年才十九歲,祖母剛生了小姑沒多久,她一邊做了婆婆,一邊自己還奶著一個剛出生的女孩兒。母親總說,她是看著琴亞(小姑的名字)長大的,最記得她兩三歲的時候,整天把家裏所有搬得動的小凳子,一張一張,從西搬到東,長得胖墩墩的,力氣大得很。

據說母親待嫁時是小城東門外頭數得上的好看姑娘,長了一副清亮脆響的好嗓子,是地方上文藝隊的主要唱將,整天忙著到處演出,四鄉八鄰有不少人都認得她。她和父親結婚以後才得知,實際上,她和父親的姻緣是祖父的來頭,是祖父事先為父親看上母親了,才叫了媒人前去說的。外祖母和母親她們在當時自然是不知道。父親之前也看見過母親,心裏自然是喜歡的。

在我們成年以後,母親還老講老講一句話。“那是一個靠‘成分’吃飯的年代。”這是母親經曆過那個年代的種種磨礪之後,總結出的一句話。那些磨礪主要是指她跟父親結婚以後。母親祖上是三代貧農,她本來是“根正苗紅”的“無產階級”後代,人又長得漂亮,到哪裏都是“吃香”的。那段在外麵到處演出的日子,成了後來生活中母親一直喜歡去回憶的一部分。每當這時她就唱,什麼《父女雙雙逛新城》、《奪豬苗》、《想山紅》等等,這些都是她出演過的拿手唱段,博得過許多的掌聲。除此,母親還是個戲迷。越劇《碧玉簪》、《五女拜壽》、《追魚》,黃梅戲《天仙配》、《牛郎織女》,隨便哪個唱段,母親都是張口就能唱來,歌詞也難得錯一個字。地方劇種“錫劇”更是她喜歡的。她說,“紫竹調”用得很少的,基本上就隻是在《雙推磨》裏用上。錫劇裏一共有十八種調,她每種都能唱上最起碼一兩個唱段。“跟你們父親結婚以後,就唱得少了。”她說。一是父親不要母親再在外麵拋頭露臉,二來由於祖父曾經加入過國民黨,又是個能力超強的保長,父親的成分就自然大打折扣,這樣地方上文藝隊也就不再那麼推舉母親了。慢慢地她參加演出少了,後來又有了大哥,就一頭紮進了不得不讓人麵對的煙火生活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