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少女時光 第二輯 夏晝(五)(3 / 3)

那幾個少年,這時才感到熱了,汗水已順著他們的背脊往下流。在那一刻的沉浸與滿足後,他們起身,扔下那隻可憐的細小生命,邊用手背擦拭著額頭的汗珠,揚長而去。

那是在一年冬天的風中,我跟著我女伴的女伴去到被山林包圍的哨所。那裏離小縣城並不遠,約摸有五六華裏的樣子。那時的我們都十七八歲吧,共四人。是女伴的女伴的哥哥的戰友調到營部當連長,十來人一起包餃子,其中就有他,那個身材高大的排長。感覺到他那一天的目光圍著我轉。後來回去以後便收到了他的信:……我感覺到你是一位好姑娘……我今年二十五歲,老家上海青浦……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收到所謂的“情書”。盡管對那個排長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但他的那樣的一封信卻仍然讓我激動。在無人處,我無數次打開它,“我感覺到你是一位好姑娘”,我那樣深深地記住了那句話。後來就給他回信,告訴他自己還小,應該想著多學習之類的話,反正是寫了很多,每次的口氣就像一個老氣橫秋的姐姐對著一個小弟弟。仿佛覺得隻有這樣,自己才能是那個他所覺得的好姑娘,才是一個正經的女孩子。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給一位男生寫信,說得再確切一些是回信。在小城南門的綠色郵局,我在那張木頭的長桌上一連寫了三隻信封——對自己寫的字不滿意,然後選了一個自己認為相對寫得較好的,塞進三張寫得滿滿的信紙,貼上郵票寄出。記得在整個交往的過程中,我好像一直是以姐姐的形象自居,沒有談情說愛那是自然,還反倒道了很多說教的話。

這樣的交往持續了六七個月,到第二年夏初,他在一封來信中告知我,他就要轉業到地方,並告訴了我回滬的日期。在信的結尾他這樣寫道……我是真的喜歡你,可是你畢竟還太小,還不能感知與懂得愛,但我相信有一天,你一定會明白愛的真諦……他的最後的幾句話深深擊傷了我。

接下來,轉眼便到了他信上說要回滬的日期。那天風大,太陽有一陣沒一陣的,我甚至至今都不明白,那一天,我為何不吃不喝令母親擔心地睡了一天,精神萎靡得像一隻凍傷的鳥兒,抱著自己的黑發,我心裏空空的,睡了整整一天。

炎熱。指甲花(鳳仙,家鄉俗稱)在灰暗村莊的風中豔麗搖擺。進深幽長的家中,木門全部開著,同樣是木製的小凳靠放在它的尾端,一來是免得在一陣急風中木門乒乓作響,二來坐起來方便,上那兒坐是我們在每一個夏天約定俗成的習慣。有風,涼快。

父親坐著的那張藤椅已有些年頭了。它被我記憶時候的形象是黃,褐色,浸泡它的有經年的空氣、塵埃,還有父親的汗液。父親坐在上麵,他的腳則浸泡在一隻盛有中草藥汁水的木盆裏。空氣中全是那酸澀的草汁味。父親在那些夏天,穿一件白色的汗背心,要麼一件深藏青的圓領汗衫。他浸泡腳的時辰大約不是在午飯前就是在午飯後。若是在飯前父親一般都會拿出他心愛的笛子或二胡來自娛吹奏,《邊疆的泉水清又純》,《在北京的金山上》,《社員都是向陽花》……即便是在今天用耳朵到往昔的年代搜尋,我仍然能聽到它的悠揚與深情。當然也能得知父親對這兩件樂器的吹奏水平是嫻熟的。若是在飯後,父親則會拿一本白封麵線裝本的《家庭醫生》閑看。這時的村莊是安靜的。大多數的人們都沉浸在暑天午睡的樂趣中。父親也會在一會兒以後,隨意地闔上他打開的書,將頭歪在藤椅的後靠背上……一個下午在靜靜靜靜——離去。

青石門檻舒適、光滑的涼意至今仍停留在我的皮膚上。我們小的時候,男尊女卑等許多習俗在鄉村隨手可拾。數不清那時得到過祖母多少遍的數落:丫頭家家,怎麼好坐戶(門)檻呢!總是喜歡坐在戶(門)檻上。於是便隻好起身,剛一避開她的眼光,轉身又坐在上麵了。一群孩子在離我不遠處的西麵空地上玩“跳房子”遊戲。那一刻,我似乎更喜歡“離群索居”,我坐在自家的青石門檻上,享受著透過的確良或棉布褲子抵達到皮膚上的涼意。獨自一人撫弄我夾在一本書裏的糖紙。那是我持續多年積攢得來的,盡管,那些包在糖紙裏的糖大部分都是落在別人嘴裏的。那些糖紙,有紙的,有晶的(玻璃紙,“晶的”是兒時俗稱),色彩斑斕,我像著了魔一樣地愛著它們,以它們為傲。它們的色彩絢爛飄搖,成為我灰暗童年生活中一縷難忘的亮色。

在其他一些閑散時光裏,我還那樣近距離地觀察過燕子,甚至與燕子對峙。我熟悉它們清澈而又柔性的眼光,它們小小的鼻子和嘴,以及整個麵部的每一絲表情。我見過它們用嘴銜著泥或一根草的樣子。在湖岸桑園邊的住宅裏,它們在堂屋的木梁上築了兩個巢,有時我看見它們乖巧地住在裏麵,我僅僅看到它們的頭向著戶外張望,幸福而又略顯緊張。那一年暑假,有一天下午堂屋裏來了許多孩子,我不知道他們從哪兒得知,燕子在兩個巢中的其中一個裏下了蛋。他們一番忙碌,在確定了蛋下在左邊的那個巢裏後,幾張大小不一的木凳竹凳就像魔術師變戲法一樣一一壘高,最後指名由我上去掏燕窩。當時好像以我人小手小為由,據他們說這樣既不會破壞燕窩,又能順利掏出燕蛋。我抖索著上去,當手剛觸到燕窩的一刹那,我感到腳下的凳子們轟然倒塌。什麼都掉下來了。凳子。我。燕窩。

生平第一次看到了身上還未長絲毫羽毛的乳燕(直至今天,再也沒有看到過第二次)。它們在地上無助蠕動的樣子把我們嚇住了。在它們的中間或周圍還有黃白相雜的透明液體,那是還沒有出現生命的破碎的燕蛋。記憶到這裏仿佛被凝固一樣,打斷了。我無法再記住其他。除了幾隻燕子那樣近距離地低旋在我們身邊,一聲接一聲的哀鳴一定是它們的哭泣。這是我後來多年每次想到,都會覺得後悔、感到有犯罪感的一件事。

這時我家門口的三棵槐樹已綠得發黑,那是墨綠。在它的下方站住,冷不丁會發現有一兩條“包包蟲”掛到你麵前。知了忽然停止叫聲的午後顯得寂靜。祖父不睡午覺,他坐在木門口通風處的一張小木凳上,拿一隻不小的白搪瓷杯喝水,看他不知看了多少遍的《三國演義》。我熟悉那杯子裏發苦的紅茶水,茶葉被水浸泡後有半杯之多。祖父很少說話,但他並不讓我們感覺慈祥,在他近旁,我們稍有收斂但仍肆無忌憚地玩著“數腳趾”的遊戲。七八個孩子團團坐穩,伸出雙腳,七八個嗓門兒一起念叨:腳趾扳扳,扳到南山,南山有位,青龍寶貝……其間有一位的手指不停地在每隻腳上輪流指點。等念到“縮掉一隻狗腳爪”時,聲音響的程度簡直把屋頂掀翻;同時我們的心也快蹦出胸口,因為念到最後一句的一個字時,手指到誰的腳上誰就要被淘汰出局,而且要停止遊戲一次。在我們的喧鬧聲中,我看到祖父的世界是靜的。他時不時地端起他的白搪瓷杯,而眼睛卻還盯在書上。太陽一晃就離開梔子樹的白花瓣,照到河西岸福林家的瓦楞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