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從舅舅老家的房子裏走出來，站在不遠處的地方向那幢兩層的房子觀望，發現那幢當年被多少人羨慕甚至眼紅的房子，看起來已是如此破敗，沒有生氣。我知道，時光之水終將淹沒它的頭顱。
我轉身離開，將所有跟它有關的往事，留在裏麵。
生活不理會我的歎息
一
午後的灶間如此寂靜。放置在裏麵的鍋碗瓢盆，這一刻，也暫時沉默著。陽光從明瓦處打進來，讓我感覺得到戶外的溫潤。四五月份的天氣，連空氣都是膨脹的。那一縷陽光裏，清楚地看到有無數顆細小塵埃在興奮而又不停地舞動。像一層細雨。灶間裏豎在那裏的老木梯自在，陳年的稻草仍然呈顯往年的秋色。那隻大水缸（經過火焰燒過的陶缸）裏的水，清澈得像一麵鏡子，用過明礬後的沉澱物落在缸底，看得清清楚楚。我曾看到過在那裏自己的倒影——十四五歲，迷惘，疏離，似在等待夢醒。
而妙齡美貌的表姐，就是在這個季節，失戀了，她得不到很好的解釋，她對那個穿著黑色茄克的小夥子頗有好感。她要去算算自己的命。在另一個午後。她對我說，好妹妹，你陪我去吧，我騎自行車帶你。
我的表姐騎了足足半個小時的車，才到
達小城南門以外一個叫梅寧的地方。那個據說算命算得很準的年輕瞎子，他的白色小平房就在大馬路的旁邊，平房的四周都圍長著不知名的各色植物。站在門口已可以看到不遠處的山嶺。那些山林讓我覺得很美。我幾乎快要忘記表姐到那裏的目的。
瞎子和表姐在說著什麼的時候，我並沒有留意去聽，我隻是注意到瞎子平房的上方掛滿了蜘蛛網。因為他屋子裏的幽暗，抬頭時還能看到從瓦楞裏射進屋來的一些陽光，一點一點的，很是明亮。
後來就聽表姐說，你也算算吧，他生下來就是個瞎子，天生瞎的人算得很準的。她不容分說就報上了我的生辰八字。在瞎子一陣念念有詞以後，他對我說，你，如果有姐妹的話該排行最小吧。不過按你的出生時辰看，好像和你的父親對衝的，你們的心氣太過相像……
想著已過世的父親，我沉浸在那一刻的恍惚之中。從瞎子的小屋出來，耳邊表姐在說，他很準的，說得都對。說我的也對。她似乎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滿足。我實在沒有心思去理會表姐，那年輕的瞎子到底給了她什麼解釋，我隻是感覺暈眩，陷在前一刻他的話語裏，想著父親，有些回不過神來。
二
那一年春天，表姐家頗具徽式建築風格的老房子拆建，有那麼多人都來幫忙。母親說如果舅舅不當隊長就不會這樣。他們有的爬上屋頂，也有的站在連接屋頂和地麵的木梯上。在屋頂上的人開始掀瓦，不斷地遞給他旁邊的人，旁邊的人再遞給旁邊的人，就這樣順著木梯，大家排成了一條長長的流水線。不一會兒，屋頂上一條條的瓦楞就不見了，就被堆到地上了，瓦片堆放的那一處壓倒了表姐最愛的一大片鳳仙。舅舅家的老房子與天空相接了，到處一下子都亮堂了許多。
大約是在大人們息工吃飯的時候，記得當時屋場上沒有其他人，可能是我覺得好玩，一個人爬上木梯，想到高處去看看，被掀掉瓦楞的究竟是什麼樣子。剛剛爬到木梯過一半高時，我隻感覺到木梯隻管往一處傾斜，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木梯倒下去的地方剛好是一堆和著泥的碎石。至今仍然記得那一刹那自己的驚叫。醒來，發現自己在醫院的床上躺著。母親說，祖宗保佑，遇難不死，過年時祭祖趕快給他們多磕幾個響頭。那屋頂哪是你去得的。你差點嚇死我了。
這樣我就從死亡的邊緣又爬回人間，有機會看到舅舅家後來建好的新房。從醫院出來，那時已是七月的季節。環繞著他們的整座村莊的水田裏，這時正盛開荷花。白色與紅色兩種，有的紅白相間。我們在那些包圍著新房子的荷田邊追打鬥鬧，花的香氣就在我們穿梭著的每一寸空氣裏，那一刻又忘記了，生命是怎樣的無常。在我們相互追逐間，感覺到眼前的空氣中掠過的，全是那些荷花的光影……
三
“水浮蓮”的紫色也在這時開始爛漫。在環繞著村莊的那條小河裏，我們在一條小小的水泥船上，河水的清涼的質感，從忙碌而貪婪的雙手傳遞全身。船艙裏，足撈了有半艙的“水浮蓮”花棵啦。被撈掉花棵的縫隙間，能夠看到清清的水下有小魚或別的什麼生物在遊動。
接著那些花就被我們養在各色的玻璃瓶裏，甚至碗裏，杯子裏。放在窗台上，江南人家的長台上。這是那時的我們對自認為的美好事物抒發情感的方式。在那些時光裏，我們幾乎天天都在不知疲倦地幹著這件事,
歡度著我們的暑期。奇怪的是，我們每天下船到河上時，那些“水浮蓮”總是又在小河裏擠得滿滿的，一點也看不出之前有被人采擷的痕跡。那時我想不明白，每天每天，它們都是從哪裏而來，填滿隔夜被我們撈走的空缺呢。
那真是一條紫藍色的花的河流。有風吹來，我仿佛感到整座村莊都在那花上微微蕩漾。
……往昔的歲月，我桑園邊的飛去的日影——生活一邊讓我接納著它所給予我的清貧之美，一邊，也在慢慢清晰著因為命運的轟擊所給我留下的傷痕——年複一年，我不斷地明白，幾次輟學給我的今生帶來的是什麼樣的真相。而那些過去了的不可逆轉的時間，也就是我們逝去了的生命啊。無從更改。我甚至給不了自己哪怕是一點點的安慰。那些時光，猶如已然被關閉了的一扇門，就這樣把我甩在了外麵，而它，卻早已密致得不留一絲縫隙，它從來就沒有理會過我的——歎息……
再記夏天
一
在湖畔桑園邊的村莊，那時，我總能看到他們，都是在清晨。
仍然能夠想起他們熟悉卻已模糊的臉，男人的女人的。他們幾乎每一天早上都要經過村莊。一律的步行。頭上戴一頂涼帽。手裏拎著的布袋裏，有他們各自不同的午飯——從白切饅頭到油烙麵餅。從大人們口中得知，他們是被派到東氿湖對岸魚場去幹活的，都有著豐富的養魚經驗。因此看到他們排著隊三五成群走過村莊時，總能感覺到內心對他們的一絲佩服。
那時，我們坐在竹排或木頭的小凳上，擇剛從地裏割上來的各種小菜。晨露還沒有幹呢，他們就步履匆匆地走過村莊了。黃昏前，又會看到他們從魚場歇夜回家的身影，每一天都是如此，很有規律。他們曾是那麼近距離地從我身旁走過，甚至在不經意間，我就記住了那個矮個子女人臉上的雀斑，以
及她兩隻耳朵上小小的金耳環。
那時覺得，一天的開始與結束是以他們在村莊上的兩次路過為界限的。很奇怪的一種內心體驗。他們走過村莊，我就覺得一天開始了，他們走出村莊，也就意味著一天結束。東氿魚場，對於那時的我，是有著無盡想象的。盡管，他們好像與村莊上所有的人都不怎麼說話，隻是無聲地路過……他們途經村莊，帶來清晨又帶走黃昏。
記憶裏，那是成長中很漫長的一段時光。我說不清楚他們每天途經村莊對我的成長有否意味。後來有一天，我這麼想，也許，那一段的漫長歲月，其實也不過是短暫的一天。因為它不斷地、機械地被重複。
二
一年中最熱的夏天，酷暑。誰曾經這樣形容過，此時隻要有誰空氣中點燃一根火柴，整座天空都將燃燒。戶外的水泥地上，水倒上去能發出嗞啦嗞啦的聲響。空氣中沒有一絲風。知了在村莊的那幾棵大樹上沒完沒了地叫。它們仿佛在比拚誰一口氣能叫得時間更長。幾個赤膊的少年，能夠看清楚他們背上的細汗、腳上廉價的塑料拖鞋。那一刻他們的心思和眼睛都已被那一隻螞蟻深深吸引——它那麼可憐，在那一片偌大的水泥場地上，它已爬不到那片心中向往的樹陰。也就是因為在陽光底下，它很快就不可避免地被他們逮住了。他們紛紛圍住它，臉上的笑有著為人所知的幸災樂禍。這時他們中的一個從口袋裏迫不及待地掏出那塊他們所熟悉的小玻璃片。他們將它對準了太陽投下的那束最強光，然後再緊緊地盯照著那隻可憐的細小螞蟻——它馬上便感到了自己的厄運，使出了渾身的力氣想更快地逃離那裏。然而，它剛剛移動自己的身體即刻便聞到了一股燒焦的味道。它感覺到自己身體疼痛的時候意識已經離自己遠了，接下來，它感到自己的身體在縮小，縮小，縮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