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少女時光 第二輯 夏晝(五)(1 / 3)

再見,少女時光 第二輯 夏晝(五)

敘 事

此刻我仍能清晰地看見,那個遙遠的下午舅舅家的堂屋裏坐滿了人。很像幾次我無意中在某個河塘看到的成群之魚。他們均麵容模糊地坐在我的記憶中,不屑或木然地聽著當時作為生產隊隊長的舅舅的開會措詞。舅舅說,這天氣確實很熱,叫人很難過,但它對水稻的生長十分有利。這是那個下午我唯一記住的一句話。但這已足夠了。回蕩在耳邊他語氣的堅決與果斷使我至今仍對此深信不疑。我注意到講這句話時舅舅站著,站在他們家過去年代裏已褪了色的八仙桌前(能看得出那桌子的原色是紅色)。舅舅很文明地穿著白色背心。這麼說是因為坐在下麵的絕大部分男人都赤裸著上體。炎陽將戶外的一切曬得發白,讓人想著如果有一盆水潑上去,定能發出“嗞啦嗞啦”的聲響。

所有的人都是魚,遊在那個下午的熱浪與空氣中。

然而我碰觸到的有青石板製成的長條門檻是清涼的。它隔開了舅舅家的堂屋與灶間。

我們幾個不一般大的孩子在抓西瓜蟲玩。為首的是我唯一的表哥,他大我五歲,當時應該是十一歲,是舅舅的長子,再加上大我一歲的小表姐(還有一個表姐大我三歲,當時她不在場)。透過上述的文字,我看到表哥將圍在青石門檻邊的黑土扒開,西瓜蟲就自動爬出來了。它和黑土一般顏色,碰到它它就自我保護性地蜷縮成一團圓形。我們將它們一個個撿到由表哥掌管的一個白色玻璃瓶裏(很奇怪,現在我想到那近半瓶子的黑色蟲子,它們靜止或蠕動在那個早已不見了的小瓶子裏,竟然讓我感到異常壓抑與不適。可當時它們是怎樣地給我快樂啊。如果沒有記錯,我當時甚至有抓一滿瓶西瓜蟲的願望)。十一歲的表哥默不作聲。我清楚地知道他有著與我同樣的心願。我們似乎都早已習慣了他的無語,習慣他用自己的方式與我們交往。那個下午表哥始終沉默著,神情貪婪地一次又一次遞上瓶子接納我們撿上的西瓜蟲。我看到他的紅眼睛因為興奮而異常發亮(當時我怎麼也弄不明白,表哥的眼睛為何與兔子的眼睛如此相像,我曾不止一次問過母親)。我們忙碌的身體不斷地站立或下蹲,或雙膝跪著。這樣我偶爾抬頭,就看見了表哥被整個洗在由天窗照射下來的斜方塊陽光裏,他所有裸露皮膚的那種白色給我的感覺至今無以形容,他的白色頭發顯得微微有些泛黃。如果我認為那是一種美,那麼這種美是如此恐怖或殘酷,令人毛骨悚然。恍惚中那個下午我站在自己六歲的童年時光裏,那一刻有幾秒鍾我的稚嫩目光是多麼深邃地注視表哥,仿佛他的身上潛藏著我今生所要尋找的驚世語言。

與此同時,那顆閃亮的鋼珠就含在我的嘴裏。它在我舌尖滾動的感覺藏在我口中許多年。它與我的牙齒相互撞擊,所發出的聲音“嘩嗒嘩嗒”,響在我多年的成長途中。那個下午,因為我不慎將它下咽,使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對死亡有了模糊認識與無端懼怕。當那顆鋼珠從我口中滑入,在愣了幾秒鍾後,我顧不得自己一貫的靦腆與內向,衝到正在開會的舅舅那裏,我抬頭告訴他發生的一切,問道:你說我會死嗎?沒有聽到他給我的答複,耳邊已是一片笑聲,男人的,女人的。他們中有的甚至笑得前俯後仰。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笑,但他們的聲音與姿態至今讓我感到自己的異類,可能還有不解與自卑。

“往昔深遠而奧秘。”這是2001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特立尼達和多巴哥作家奈保爾在《米格爾大街》某頁中的一句。就是這樣。那個遙遠的下午根深蒂固地站立在我生命早期的記憶中,許多年來都揮之不去。

白化病。多年以後我終於明白,表哥的模樣就是它在一個人身上的具體表現(奇怪,兩個表姐都是健康的)。

記憶中的外婆永遠安靜地坐在夏天她們家後門口的槐樹陰頭裏。她的麵前始終有那麼高的一堆苧麻。我太熟悉了這種多年生的草本植物,它們頎長、挺拔,大片地長在外婆家後門口的坡地裏。從小到大我無數次地對它仰視。外婆不厭其煩地重複她的動作。她先是將苧麻卵圓形或心形的葉子一張張摘下,放在身旁的一個竹匾裏,而後再將苧麻莖的表皮撕下,很整齊地搭在另一旁的竹椅背上。外婆在一次又一次重複這一係列的動作時的那種細致、用心,使人想到她對苧麻有著深切的感情。在她們家中,除了外婆我再沒見其他人幹過這活計。有一次我問外婆:為什麼不叫人幫著一起幹。外婆說這活他們誰也幹不了,我也不要他們幹。我覺得苧麻也許是給了外婆不為人知的好處的。當然它給外婆看得見的好處是:苧麻葉(我們俗稱“綠苧頭”)經醃過可用其做青團子,又糯又香。莖皮在每年的端午節可以用來裹粽子。這莖皮越陳越老,用其包裹後煮熟的粽子也愈發清香。

我常常覺得外婆後來的舉措就是她在撕摘苧麻時想出來的(這種想法非常直覺和主觀)。

外婆在一個陽光很好的清晨忽然失去了往日的平靜,她放下手中的苧麻,自言自語:這麼兩個黑頭發黑眼睛的人怎麼就生了個白的呢,我倒弄不懂了。要知道表哥是外婆唯一的孫子啊。為了弄清緣由,外婆幾經周折,在一個月圓的夜晚偷偷請來了一位“大仙”。這位“大仙”非常胖,她給我整個的感覺就是一個圓字,仿佛食盡了人間煙火,而沒有絲毫仙氣。“大仙”要外婆準備一臉盆的糯米粉,放在後門口的一張長條木凳上。“大仙”掏出一塊黑布(她隨身帶來的東西也隻有這一塊黑布)蓋在自己頭上,然後她就嘴裏念念有詞並圍著長條木凳不停轉圈,每轉到麵盆處就將手指在裏麵劃一下。我們都不知她弄了些什麼,隻是緊張而迫切地等待著一個結果。她的圓胖的身影在月光下不停地打轉,加上她頭上的那塊黑布,似乎真顯得她是如此詭異,又多少有些滑稽。等幾十個圈轉下來,她將頭上的黑布拿下,整個蓋在麵盆上,然後閉起雙眼,嘴裏又念念有詞,雙手在麵盆上空不斷揮舞。忽然,她戛然而止,四周一片寂靜。“大仙”對著外婆說,我的恩師顯靈了,她已經將你想要知道的原因寫在米粉上了,快到燈光下一看(母親在多年以後一個正午的陽光裏繼續著以上的內容)。在燈光下,“大仙”將蓋在麵盆上的黑布抽去,上麵雖然歪歪扭扭卻很清楚地寫著:謝媒。“大仙”又對外婆說:看到了吧,你那個洋白頭(家鄉俗稱)孫子與你兒子結婚時有沒有謝媒有關。外婆在沉默良久以後豁然開朗,她連喊:大仙啊。並給了她雙份的辛苦費。沒上過一天學的外婆在良久的沉默中追溯她兒子、我舅舅的婚事。在當年舅舅與舅姆結婚已有一個多月的日子裏,那個給舅舅說媒的媒婆站在了舅舅的大門口,她不進去,也不指罵外婆,而是連喊舅舅的名字。她說瑞堂,瑞堂,你還懂點道理,有點良心嗎,給你做了這個媒,我連水也沒喝到你家一口,現在你結婚了,連我的門也不上一趟,我真是做了個白頭媒人啊,我真是做了個白頭媒人啊。

那個陽光裏的正午,因為母親關於白頭表哥的故事而在我的心胸陡增神秘。母親說,這是真的。後來外婆請“大仙”的事給舅舅知道了。當時他已從廟西生產隊隊長升級為下漳大隊大隊長兼書記。他在知道了此事後對外婆說,要是讓外人知道我這當大隊長的娘弄迷信活動,人家會怎麼說。可轉念他又輕聲問道:這事真有這麼神嗎。

不久舅舅已來臨了他生命中的輝煌時代,當上了當時鄉辦企業中效益最好的塑料廠廠長兼書記。這一做就是好多年。母親後來分析說,舅舅想著去當這個官純粹是為了那一對白頭的表哥表姐,這樣走出去總好少些人欺負。

……現在我已很少回家,回去偶爾也到舅舅家走走,因為那裏仍住著我充滿苧麻氣息的外婆。當年一起捉西瓜蟲的白頭表哥,也已娶了一位貴州姑娘,並且有了一個非常聰明、健康的兒子。從外婆和母親那裏,我得知舅舅早已從他的官位上下來,在城市的一處買了一幢兩層的房子,下麵一層請人幫忙經營著快餐。他與舅母晚上就住在兩層樓上。一年中也回不了幾次鄉下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