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少女時光 第二輯 夏晝（四）
雨天往事
學校三麵臨著農田，東麵有一條窄長小河，那是夏季。不深的河水清得可見它底部的大小石塊，串條魚在裏麵成群嬉戲。河麵上很幹淨，除了幾片最先得到秋天消息的落葉及幾隻吊包蟲，別無他物。那是世界多麼幹淨的往昔。
小河的對麵，是我所仰慕的孫家村。那時我常常羨慕村子裏的夥伴上學近，隻要過一頂小橋便到了。要是碰到大隊裏放電影，他們隻要預先搬張小椅子往那兒一放，總能占上個好位置。曾經我傻想，長大了要不要就嫁到那兒去。記憶裏的孫家村大樹很多，夏天一到便綠陰蔥蘢。我熟悉這村莊上的氣息，不光是它離學校近，而是因為同學孫芸家的搖麵機天天都忙得什麼似的。那時父親喜歡吃麵，總要我隔三岔五往孫芸家跑。放學回家吃好午飯，一抹嘴提起母親準備好的竹籃子就走，裏麵裝的自然是麵粉，籃底用紙和紗布墊著。這樣的日子我總是先去孫芸家，將麵粉先送去，把兩斤麵的加工費也一
起付掉，這是母親的叮嚀（要不然她怕我會將錢丟掉）。這樣我放了學和孫芸一起到她家，麵已搖好，無須我再等待。
孫芸家本來在進村第一排房子中間，前麵的蔬菜田大多是她們家的。那一年，黃梅一過孫芸家就開始造新房了。屋基就在她家門前的蔬菜地裏。後來幾天就看到黃磚砌成的新房已有很高。那一年，好大的雨啊。黃梅雨季過了怎麼雨還下個不停。學校旁小河裏的水漲了很多，也渾濁了很多。孫芸姆媽開始歎氣了，老天爺，快別下了，新房已砌那麼高了，磚縫裏的泥灰要等著幹呢。再說，都等了好幾天了，雨停了天把，也要緊上梁了呀。雨依然下著，磚縫間未幹的泥灰順著雨水往下淌，孫芸姆媽不知道，老天爺是鐵了心要收伏她家新砌的房子及她的孫芸了。
那天當然也下著雨。我的母親和以往一樣，在放飯時間準時出現在學校門口，她來為我送飯（從家到學校一個來回要走一個多小時，路很泥濘，所以每逢飯時下雨，都有母親送飯）。等我吃好飯，母親收拾飯具返家，我與她一起走到校門口，看著母親經過小店，已走上那條煤屑路了，我才轉身返校。就在我轉身的一瞬間，我的眼睛不經意地望了對岸孫芸家的新房一眼，我有半分鍾的驚呆。我看到自己微張著嘴巴站在雨中——像電影裏的慢鏡頭一樣，孫芸家的新房正在雨中無聲坍塌（也許在對岸，又下著雨，記憶裏我並沒有聽到任何聲音）。我下意識地轉身，母親已經走遠了，有一聲尖叫留在我稚嫩的咽喉。
不出一會兒，就有許多人圍住了那塊地方，孫芸姆媽整個人就像傻了一樣，不哭也不說一句話。她丈夫，那個理智的黑瘦男人抖著聲音說，看看少了誰，
上百雙手在雨中扒翻著亂石。最終有人從裏麵抱起孫芸。
據說有人抱起她時，發現她笑嘻嘻的，沒有一點痛苦的樣子。更奇怪的是，她身上居然沒有絲毫破損，除了已沒有呼吸。
孫芸。笑嘻嘻的孫芸。身上沒半點破損的孫芸。她依舊是白淨淨的。那樣的一個少年夥伴，站在我心裏好多年。
寂靜之晝
一
仍然是剝豆的日子。隻是那時，我們已不再像兒時那麼單純，僅僅是為盼著，第二天大人們能從城裏帶回一些吃食。
那時——生活已讓我們感知了它的重量——父親已經不在了，我們是為母親、為生活，更為我們自己。而剝豆相對說起來已是有著讓人喜悅的部分。它是豐收，會帶給我們經濟上的收入，盡管微薄，卻也是一個可以補貼家用的來源。我們從來不會小看類似這樣的微薄收入。隻有這樣，才得以將一天天清貧而又卑微的日子繼續，卑微而又尊嚴。母親說了，隻要有一雙手，隻要勤勞，人勤地不懶呢，總還不會餓死。
這樣的時刻隻有姐姐、母親和我。
母親是村上出了名的戲迷，似乎誰都知道，越劇錫劇黃梅戲她都很拿手，隨便開口就能唱上幾段。我們每每說起這個，母親總是頗為驕傲的。她這樣說，你們不知道，你
們小辰光（小時候），那會兒還沒分田到戶，隻要碰到生產隊做夜工，他們（她們）就都會叫我唱，沒一個不說我嗓子好的……記得那年暑假，姐姐師範剛畢業，已接到被包送上大學的通知，她雖然知道這無疑要給家裏增加負擔，但能夠上大學，大家總還是高興的。不用說，姐姐更是對即將進入的大學生活充滿憧憬。圍著已經準備好的剝豆攤坐下，我們開始剝豆，同時也又開始了我們多次剝豆時的保留節目——輪流唱戲（唱歌）。母親唱錫劇黃梅越劇，《庵堂相會》、《五女拜壽》、《紅花曲》、《天仙配》，母親唱得著實是聲情並茂的。我們停下手中正剝著的豆，為母親鼓掌，母親就會說，現在老了，唱得大不如以前了。姐姐唱《嘎達梅林》、《春天年年到人間》、《彩雲追月》，母親說，《彩雲追月》這首好聽，說著接哼了兩句其中的旋律。輪到我唱時，我唱的都是從錄音盒帶上學來的流行歌曲，家裏的那隻最蹩腳的錄音機，我把它的功能發揮到極致——隻要我在家，我就會將那些磁帶重複地聽來聽去，瓊瑤影視歌曲專集《金盞花》、《聚散兩依依》、《夢的衣裳》，除此還有高勝美，費翔，蘇小明……我嗲聲嗲氣地唱，你就像一條，彎彎的小河，說不出有多麼溫柔，我獨自……母親就笑說，你那是什麼歌啊，姐姐說，姆媽你不懂，妹妹唱流行歌曲很有味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