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逐漸長大,外婆家也去得少了,也就不再經常看到大眼睛舅舅,但有關他的消息,卻會時不時不斷從母親那兒傳出。前些年,大眼睛舅舅在一家超市幫別人做保安,大眼睛舅媽不讓他去,他隻好回來。實在他又是個閑不住的人,這樣就在自己家裏開個小商品店,家中因此總有一些人來往,有的村人跟大眼睛舅舅特別熟悉,就駐足在那兒聊天……
母親這樣說他,冬夏六月,有生意就做做,沒有生意,就曬曬太陽吹吹風……
四
大片桑園下麵,就是東氿湖堤,用一塊塊大小不一的黃色鵝卵石堆成。每年夏天,一到暑期,我們都會不約而同去到那裏釣蝦。帶個涼帽,一枝簡單的杆子,幾條被拍扁了的小米蟲,一隻網眼很小可以用來裝蝦的織袋,我們就出發了。
從村莊走到那裏,要繞過一條隔湖,大約要走八分鍾的路程。到那兒找塊表麵比較平整的石頭坐下,屁股覺得發燙也不管,趕緊將已係好米蟲的杆子甩下湖去。然後一起去的夥伴井水不犯河水,很投入地各釣各的。
我們都感覺那裏的蝦好釣,釣鉤剛甩下去,立即就會有動靜,看著那杆上的棉線抖動著被牽移,將它往上一拎,不論大小,又一隻上鉤百發百中,拿下來裝到那一隻織袋裏,再將袋扔進湖中,將係住袋子的線的另一頭用一塊不大的石頭壓住,繼續釣。
這樣的時候,有時會有去桑園幹活的村人途經那裏,他們喊著我們中某一個人的名字,說,釣了多少蝦了,快拿回家燒吧,你家姆媽油鍋起好了……他們不知道,我們小孩子,釣蝦純粹是為了好玩,享受的是一隻隻蝦被拎上來的那個過程……前些天看魯迅,魯迅說,蝦是水世界的呆子。我就不禁又想起在東氿湖堤邊那些釣蝦的日子……“蝦是水世界的呆子”。那時的我,還不曾看到,還沒有學會——“將目光盯在某一本書上”(維吉尼亞·伍爾芙語)……
五
灶屋上方,透過玻璃明瓦照進來的那束光,不偏不倚落在了那隻大的水缸上。缸裏裝著我們一日三餐的食用水。那時的水質多清多好啊,不管是井水還是河水,拿回來放在水缸裏,吃到最後都不見有什麼沉澱物,仍然是清清的,在那束由明瓦處打進來的陽光的映照下,我更加看清楚了它一眼就能夠望到底的清澈模樣。
我們家那口水缸除了裝水,它還有一個功能就是供我們幾個女孩子玩。我們幾個差不多大的女孩,十歲之前。那一刻我們團團圍住了那口圓肚皮水缸,在缸外看缸內自己的倒影——兩刀齊的童花頭,紮著兩把的羊角辮,一環一環編起來的麻花辮。我們做各種各樣的表情,扮怪臉。然後,我們就對著缸內輪流叫喊,我們每一個人都發現,在那裏自己所發出的聲音不同以往,特別洪亮,特別清脆,特別——好聽……我們玩著,樂而忘返……
記憶——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什麼事能夠留在你腦海裏,並不是當時能夠知道的,得有時間來向你另外告知。這樣的經驗,我想每個人都有,這樣的一種每個人都有的經驗,卻又讓人感覺那樣秘不可宣……
蛾 子
依稀還記得,看到它是在接近五月底的一天,一個天氣晴朗的午後。它撲棱棱飛在剛剛新澆好水泥地灶間的上空,那一處長方形的明瓦之下,它心裏一定在納悶,明明是亮色的天空,怎麼就飛不出去呢。它是那麼碩大有力的一隻。村莊上有著各種植物的青汁混合泛濫的味道。上學的孩子回家吃完飯,在一陣嘰嘰喳喳中又返回校園。田野到處充滿生機。樹又將它們的綠葉魔術一樣展出。那隻蛾子,我依然在看它。它就像一個倔強的孩子,一刻不停地在做著努力,可是它顯然是有些累了,幾次從玻璃明瓦處跌落下來,讓人不得不對它心生一絲的同情。它撲棱棱飛時有金色的粉末從上方落下來,我真有點擔心是否會落到那口大的水缸裏,因為盡管那上麵形式主義地蓋了一隻竹匾,可它是漏空的。印象裏的蛾子還在那一處的上空飛,我沒有見到它跌落在哪一處不動的樣子。那時,我還從來不會將眼睛固定在哪一本書上,也沒有感受到像伍爾芙所說——對它的一種
奇特的憐憫。自然也沒有聽到她說:它無能為力的樣子有點驚動了我。或說,哦,是的,它似乎在說,死比我強大。其實那時,這樣的一隻蛾子,我隨處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