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少女時光 第二輯 夏晝(三)(1 / 3)

再見,少女時光 第二輯 夏晝(三)

泉 大

五裏村四十三號,北麵進村的第二家。那曾經是泉大的房子,現在也是。隻是,現在泉大不住在這個村裏了。

他說,我常常夢見我的女人滿身血汙,她在怪我呀。這聲音後來在一個白天被泉大反鎖在他那間平房裏,無人過問,無人關心。

我哥哥結婚那天,我去過泉大家一次。是去送糖。木門半掩著,喊了幾聲沒人,我就進去了。泉大獨居的平房裏,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死寂。那張祖上留給他的老式八仙桌結實、穩重地立在堂屋的中間,桌上空無一物。憑著我一貫對未知事物好奇的習慣,我的腳在向前移進。這樣,我就看到泉大“家”的全貌了。我首先看到泉大睡覺的那張竹片大床,已經發黑了的白紗布帳正無力地耷拉在床沿。幾步之遙,就是泉大解決吃飯的灶頭。一隻瓷碗站在上麵,在黑暗的灶間顯得很是奪目、生輝。最後,我才把目光飄移到那條隔開床和灶頭的花布簾上。我發現,除了白瓷碗,那是這房子內又一種醒目的東西。

盡管看上去已有重重的油和灰塵沾在上麵,但仍然不妨礙我一眼就看清上麵的圖案:那其實是一條紅底子的被麵,黃白相間的牡丹一大朵一大朵地開在上麵,幾乎是不留縫隙。它無力下垂的樣子和紗布帳子十分相似,如果用手摸上去,肯定是同一種發澀的感覺。

我強烈地想到:那兒的一切都需要陽光,需要陽光的消毒。這一想法使我急速地想從裏麵逃離出來,我甚至想著是否已有什麼毒菌潛入了我的體內。我努力屏住呼吸,飛快地將幾顆糖放在八仙桌上。與此同時,我聽到堂屋一角的稻草堆上發出一聲響亮的貓的叫聲,那叫聲令我魂飛魄散;我也聽到了自己發出比貓高出幾倍的尖利叫聲。然後,我發現自己已站到距泉大家百米之遙的一片水泥場上了。

這間平房就是泉大與女人曾經共同住過的。一個漆黑的夜裏,他從口袋裏抖抖瑟瑟地掏出借來的兩千元錢,問,女人是哪裏的?接錢人答道,是哪裏的不重要,關鍵是她以後就是你老婆。這句話從接錢人一口黃牙的口裏脫離出來,帶著濁重的口臭,在泉大平房的周圍回繞,既而消失在房後那條幹涸了的小河浜裏。

從此,接錢人再也沒有出現。

盡管不認字的女人多次比劃著跟泉大講,她是哪裏人,但當木訥的泉大重複時,女人仍是拚命搖頭。直到有一天泉大忽然開竅,說貴州的?女人才拍手點頭。這事便到此為止了。

有一次,女人說,這輩子我就做這村上的人了。這話對於泉大,就如一顆甜心的蜜糖,泉大把它藏在貼身的內衣口袋裏,時不時便摸出來吮上一口,再小心翼翼地包放好。泉大覺得定心,活得有勁。

我就是在那年冬天看到女人的。那年放假我回家,在南麵低地的菜園裏與她擦肩而過,她對我微笑,露出整齊的牙齒。我已說不清她五官長得什麼模樣,隻記得她的笑是如此謙卑、溫和,其中含滿了羨慕、討好我的味道。我至今仍能看見那微笑停在一張模糊不清的臉上。後來從母親那兒知道,那還是一張已有兩個月身孕的女人的臉。母親說,怪可憐的,跟了泉大,想要點東西解饞都沒有。

悲劇在來年七月的一個深夜發生。

女人在那張我所看到的竹床上呻吟、掙紮。泉大說,生吧,我來幫你。要是有錢,我一定要送你上醫院。他發出的這一連串聲音和屋子裏的一切同樣需要陽光與活力。他第一次將花布簾掀到一端,這樣他在大鐵鍋前燒火時也能看到女人。

一把剪刀。

泉大用來修剪上市賣的黑塌菜邊葉的剪刀;用來剪水溝裏活泥鰍的剪刀;用來剪泉大手指甲、腳趾甲的剪刀。此時,泉大已將它在灶膛火裏“消毒”。

忙亂中,泉大將大鐵鍋裏的開水舀在家裏一隻最大的灰色硬塑料盆裏後,說,我來幫你。

女人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這尖叫,在以後的歲月裏常常像一道閃電劃過我周圍的天空)。一個女嬰誕生在那張晦暗的床上。

灰色塑料盆裏的水即刻便紅了。

血腥一片。

泉大性格的另一麵在這晚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揮。他用前所未有的聲音與恐懼喊道:不對,是大出血了!泉大飛跑著,在淩晨三點,向村裏赤腳醫生的家奔去。

止血針打下去沒有效果。泉大赤著膊衝到門口,他喊:快來救命啊!這是全村人第一次聽到泉大如此響亮的聲音。這聲音滲夾著血腥,在高於一切植物的村莊上空被死亡擊垮。

貴州女人。五裏村。一條命就這樣留在了南麵低地裏。

泉大在他女兒兩周歲那年去了一個工地看門。

他在一個白天出門。一副扁擔,一頭是他女兒,一頭是他的行李。

現在我每次回家都要經過泉大的房子。他的門前長滿了狗尾草、蟋蟀草以及其他不知名的植物,不止一隻蜘蛛守口如瓶地看護著他的家門。

塘 溪

正午時分,從學校趕回家吃飯。看到自己在連接學校與村莊的石板路上奔跑。那樣長長的石板路。藍天在頭頂晃動。一腳沒踏上石板便記住了那時泥地的鬆軟。清晰感到了它的彈性。螞蟻們也在這裏狂歡呢,它們搬運著食物,竊竊私語。我無暇再去對一路的細小動物多作研究,甚至顧及——天,是多麼藍啊,我奔跑著。路的兩旁,一邊是小河,一邊是大片的苜蓿田野,快點啊。我對著自己喊道。小河小河,苜蓿苜蓿,它們就要追上來了。

等離家稍近一些的時候,我就能看見炊煙了。我是多麼熟悉那一刻的村莊,那一刻它的氣息啊。生活的內容由勞累轉到歇息——大人們從田間回到各自掛著竹籃的家中。空氣是多麼親切。她們開始製造香味。這些香味分別來自清炒萵筍、炒韭菜、紅燒豆腐、水煮豌豆、肉片炒豆腐幹(比較難得)、

臭菜梗、青菜蛋湯、炒蠶豆、鹹菜燒小魚……這時,它們的香氣混雜在了一起,正是最為濃鬱的時候。那些飯菜的氣味,要直到午飯過後,村莊再度呈現空曠的時候——我們上學、大人們下地,這人間的生活香味才會從村莊慢慢地散去。

說不清楚為什麼,這樣的一天中特定時間裏,那種味道的彌漫或散去,我竟感知並記憶得如此深刻……以後的日子,再有更好的佳肴美味,也沒能蓋過它曾經給我的幸福。成長中短暫的美好記憶。

這樣的記憶總是在春天。我年紀輕輕。自顧自做著不為人知的冥想者和觀察者。

那一年,母親的身體一直不好,家裏長時間浮著各種中藥的味道。母親一邊吃藥,一邊卻還要下地幹一些活。然而,她最終沒有事。有事的是父親。父親在那年冬天去世以後,母親一直說,是父親替代了她,本來閻羅王是想要她的命的。她那麼孱弱、暗淡。

在父親離去的那家醫院裏,我永遠地記住了福爾馬林的味道。醫院裏的水磨地。

白牆。唉唉,要是沒有那個冬天就好了。可是沒有要是。後來我一直陪母親看門前河邊的蘆葦花絮,它們漫天漫天地飛,像下在那年村莊上的另一場雪。

為了將清貧的生活得以繼續,原先連殺雞都沒有膽量的母親,也得和村莊上大部分人一樣,隔三岔五在半夜就要起來,把自己辛苦種得的蔬菜瓜果運去不遠處的縣城市場,將它們售出後,再換回鹽、火柴、醬油等這些生活最基本的必需品。

每逢這樣的日子,常常是我一覺醒來,發現母親已不在家,十歲出頭的我,立即被一股緊張的情緒包裹了。蜷縮在那張木質大床上,看到自己在黑暗中睜著的眼睛,比一隻貓的更加明亮。我當然不敢起身開燈,睡一個尚在母腹的胎兒姿勢,甚至連動都不敢動。在這樣的過程中,我會盡量地放輕自己的呼吸,全心身聆聽或接納來自周圍的任何一絲細微動靜。

在這樣的時光裏,我總會聽見貓,聽它們在屋子頂上的瓦楞裏走動、奔跑,或追逐的聲音,有時它們還會掀翻某一張瓦片,石頭和石頭撞擊或破碎的聲音令人心慌。要不它們幹脆就在房子外麵的某處牆角鬥打嘶咬,它們在這時發出的異怪叫聲是我最害怕的。因為在父親逝去後,連母親都懼怕這種聲音。

在一些春天即將到來的夜晚,母親會在貓的叫聲中打斷我正跟她講著的其他話題,她好像是在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她說不要鬧,聽聽看呢(聽聽看呢是她講過的原話),那聲音好像不是貓。後半句話我是從她眼睛裏找到的。父親過世以後她老是這樣,喜歡讓我從她的每一絲表情裏,尋找到她心裏想說的話。

貓的叫聲仍然繼續。它們歇斯底裏,無所保留。讓我很難和正午時看到的它們相聯係。正午時它們無論是在村莊上的某處,總是那樣溫順地坐著,閉目養神,一副滿足恬靜、無所欲求的樣子。

……那些夜半是多麼黑啊。驚恐中的絕望等待,等桑園盡頭天空吐出的第一絲亮光照進屋內。它甚至比清晨來得更早,微微地,我這才感到自己的身體又恢複了柔軟,有了彈性。感到自己是多麼累啊。我記住了天色微明時分的那些個淩晨……終於,在另外一個躺著的姿勢裏,我又犯困了,昏昏睡去。仿佛,夜晚又一次剛剛來臨。

春末夏初的時候,每年都會有外鄉賣梨膏糖的來到村上。薄暮時分,他們在西麵較大的空場地上搭簡單的台。從那處靠得最近的人家家裏通出電線,用一個由三棵向日葵棵稈做成的三腳架,吊上一隻100瓦的燈泡。那個上了年紀發了福的女人開始化妝,說是化妝,其實也就糊亂塗些劣質胭脂和口紅。男的在一旁撥弄二胡琴弦,為接下來的活計做著準備。在這樣的無聲中,外圍站著的人越來越多,等圍觀的人更多地聚集過來的時候,那個男人忽然拿起他的小鑼一陣猛敲,他們的演出就要開始了。

他們先唱錫劇《珍珠塔》,又唱《雙推磨》。這才發現那個出著大汗的女人雖然說發了福,身子卻還很輕靈。一塊四周鑲著金邊的紅絲絨手帕在她手裏轉動自如。幾個回合下來,皮膚黝黑的男人從包裏拿出梨膏糖。他說,接下來聽我唱,說一說我的梨膏糖有點啥好處,聽我說完,想買的人就買,不要買的不強求。他清了清嗓門兒,開始唱:吃著我的梨膏糖麼……大家都感覺到了他的嗓音條件不錯。他繼續唱著,那投入的樣子,仿佛讓人感到他忘記了自己的終極目的。我在圍觀的人中間,偶爾抬頭,那隻100瓦的燈泡周圍,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聚集了各式各等的大小飛蟲,它們在那隻燈泡的周圍不停地張開著翅膀,仿佛吃了興奮劑般地快速飛舞,有的——又忽然無聲落下……

在另外一些白天,母親說她最希望有兩根扁擔。一根硬一些的,挑多一點重一點的東西;一根軟一些的,挑輕一點少一點的東西。可我想母親還需要一對筍籃(竹籃)。有一個上午母親喚著我的乳名說,我們去吧,西梅嶺山裏表姨家,她們家有很大的竹林,我上次跟她講以後,她已叫過幾個人帶信來叫我們去拿了。我知道母親是說去拿竹子,很粗很長的毛竹。隻要能拿回家,那母親想要的扁擔和竹籃就都會有了。

大概是四五月的天氣吧。那一天早早就出了太陽。又有誰會知道,就跟天晴下早雨的道理一樣,早出太陽那必定是個雨天。大約在我們出發四十分鍾的樣子,天就陰了下來並開始下雨,氣溫也隨之下降。這時我和母親剛走到五裏路以外縣城的南門,距山裏表姨家,大概還有三分之二的路程吧。然而我們沒有帶傘。又基於母親說因為我們幾乎一直都要趕路,要盡量少穿衣服,所以那天我穿的是一件小圓領子的綠色的確良襯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