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有人計算時間,說給孩子蓋上草席到新餘回家,中間有半小時的間隔,而從新餘回家到救活女兒,中間又持續有四十分鍾。這足以證明新餘的女兒福大命大。也有人說,如果新餘再晚半小時抑或是晚幾分鍾回家,也許,孩子就沒命了呢。
那個黃昏我就站在圍觀的人中間,站在自己七歲或者八歲的時光裏,一刻也沒有離開。我看到了自己的女伴是怎樣從河裏被撈起,怎樣被蓋上草席,又怎樣被她父親救活的全過程。醒來後的一敏被她母親抱著,她的頭偎著自己姆媽的胸脯,疲憊得一動不動。按當時村莊上的風俗迷信,蓋過的草席當然不能留下,忘了後來是誰將它點著了,燃燒發出的味道蓋過了從田野裏、河灘旁漫上來的五月紫雲英的香味。
三
童年時一直都向往的那雙格子的方口布鞋,就穿在雯的腳上,露出她瘦瘦修長的腳背,很是好看。她仍然有著我們所能感覺到的優越感。吃她父親逢年過節從省城南京帶回家的金紙糖果,做作業時從嶄新的文具盒裏掏出鉛筆(我們都是從書包裏直接摸出鉛筆,鉛筆更多的是用小竹子插個鉛筆芯代替,沒有文具盒)。她的神情驕傲得就像個公主。可是,她為什麼不驕傲呢,她的父親是南京軍區的一名幹部,母親在我們大隊裏做民辦教師,再有一年,她們就要隨軍了,就是要離開村子,跟她父親到省城生活、上學。這已經足夠了。盡管她的母親是一個讓家長與學生都不怎麼喜歡的老師。大人們都這麼說,她呀,哪還有心思教書,整個人都早飛到南京去了(是說她的母親)。
可又怎麼樣呢,這些都絲毫沒有影響到我們還是那麼喜歡跟她一起玩。看她的穿著幹淨又整潔的樣子,聞她吃金紙糖果時所散發出的香味,羨慕她的從省城買回來的現成的格子布鞋。我的母親說她那腳上的布鞋是機器做的,手工是做不出來的。我們繼續在一塊兒瘋玩,我看她穿著格子布鞋與我們一起玩跳房子,跳牛筋。偶爾她也會送我一兩張金糖紙。
但我們更喜歡的,是她逢節假日從省城給我們帶回來的“見聞”。記得就是那一年的五月一日過後,雯從她父親那兒過完節回來,告訴我們什麼叫紅燈停,綠燈行;有一種樓梯不用人爬,隻要往上一站,“電”就把人送上去了……多年以後我知道了那其實就是電梯。可在當時,我們甚至無法進行想象,仿佛是在聽她講著來自天堂裏的神話。而也就是這樣的神話,把那時的我們迷住了,把我們的心靈打開了,我想我們無一不是暗自理解、體會了那兩個字——向往。這是一件多麼讓人激動的事。
接下來,在又一度來臨的五月,雯隨她的父母去了南京。後來一直都很少回來。在以後逐漸成長的日子,我更深地理解了當時我們為什麼都那麼喜歡跟她在一起的原因:在當時閉塞的鄉村,她就是我們窺探外界的通道,我們的一個夢在她身上作了短暫的停留。在那一年的五月,是她,讓我們最早探知了外麵的世界。
四
仍然能夠看見,夜色裏生產隊的公場上黑色的蠕動的人群。晚飯過後的“必修課”開始啦,每家每戶的小木凳、竹椅、木長條凳等等也隨人一起來此聚集,喜歡唱戲的,愛閑聊的,此時都已一小撮一小撮地自由群分。我們幾個孩子當然是和仙婆婆坐在一起,她有著說不完的鬼故事。不光是那故事,她講鬼故事時豐富神秘有變化的表情,同樣吸引著我們。仙婆婆的臉上有很高的顴骨,瘦骨嶙峋的雙手十指修長,那時聽她的鬼故事多了,有時會莫名其妙地把她和故事裏的某個女鬼聯係到一塊兒,使我從來都不敢單獨與她相處。
在夜色裏生產隊的公場上,仙婆婆將目光放向遠方。她說,有一個接生婆,有一天晚上她都歇下了,聽到有人敲門,她開門一看,來人是一位穿著上等的年輕女子。女子說,快,婆婆,我們家姐姐就要生了,家裏有馬車接你,快跟我走。接生婆趕緊收拾了一下東西,跟女子出門。接生婆感覺在馬車上顛簸了好長時間,下車時發現自己已在那女子的家裏。仙婆婆咽了一口口水,那是我們已經習慣的她的動作。接著仙婆婆往下說,嘩,接生婆發現,那是一個大戶人家,到處燈火通明,像皇宮一樣。接生婆沒空多看,因為她已經看到那一張床上的產婦的叫喊和挺著的肚皮。一陣忙碌過後,接生婆接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嬰。當她暗暗奇怪這個女人生孩子怎麼沒有出血的時候,她忽然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有著讓她說不出的害怕。這時她想講話,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隻是隱隱感到那家人都很高興,接生婆甚至有些看不清他們的真實麵容。這時去叫她的那個女子端來了一碗麵條和一碗餛飩,又給了她一疊喜錢。接生婆隨便吃了點,拿了錢告辭。出了門以後接生婆發現四周一片漆黑,等她摸到家時天都快亮了。仙婆婆又習慣性地咽了一口口水,說,接生婆覺得渾身沒了力氣,她和衣躺到床上,一會兒便嘔吐了起來,卻看見從自己嘴裏出來的都是活著的田雞和蚯蚓。這時她想到自己吃那麵條與餛飩時的異怪感覺。記憶中這個鬼故事到這裏達到高潮,我們都紛紛捂著嘴發出尖叫。仙婆婆不動聲色,她繼續接下去說,接生婆的兒媳婦這時聽到了聲音,她過來一看,知道事情不好,轉身又看到了婆婆放在桌上的一疊辛苦錢——那是一疊冥錢。那兒媳婦趕緊將紙錢偷偷放在門角落裏燒了,還說了一些求饒的好話,又將那些活的蚯蚓與田雞捉放到了田野裏。這樣接生婆在遇見了一次鬼後終於得救了。
我們都鬆下了一口氣,沒想到仙婆婆會再接下去說,後來有一天,與接生婆同住一個村子裏的一個男人從村子後麵的墳地下來,他說,看見接生婆的包裹與用具奇怪地在那裏出現……
這是時至今日,唯一記住的一個仙婆婆講過的比較完整的鬼故事。因為這也是我聽過鬼故事以後唯一感到害怕的一個。
後來在走過村口那處墳塋時,我真的感到了害怕,那處像房子一樣的墳塋那時已破了,一個明顯的缺口,一眼就能夠看見漆黑的裏麵,我倒不是怕黑,而是怕有一天,發現裏麵金碧輝煌。
五
常常會發現有這樣的異鄉人,他們總是在寂靜的午後來到村莊,他們將自己的擔頭歇在村莊某處的一方樹陰下,那擔頭由許多隻碩大的竹匾壘高,顯得累贅笨重。打開,裏麵卻是一個如夢幻一樣的可愛世界——一群毛茸茸的雛雞雛鴨。是的,異鄉人隻是生意人,他們的目的是要在一座座村莊將雞鴨賣出。他們知道,村莊上那些善良的女人們總能如他們的願,她們會拿著竹籃,來樹陰下聚集,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後,抓養十到二十隻小雞或小鴨不等。在記憶中的村莊,我目睹過以上場景的全過程。我了解到自己是怎樣對那些毛茸茸的小生命有著一種癡迷。這樣的日子,我總會在一旁靜靜注視,看它們的小身體在竹匾裏擠來擠去,脆弱的叫聲似要喚醒沉睡的村莊。它們是降臨村莊的一個夢。對弱小生命的憐愛,就是在這樣的日子裏漸漸生出。
異鄉人來時還很擁擠的竹匾,去時已顯得有些空蕩。我知道,那些在我生命早期生發出我第一絲憐愛的小小生命,此時已散落到異鄉人所走過的五月的村莊裏。
六
其實我並不太熟悉,我接下來所要訴說的這個女人。第一次看到她時,正是她從鄰村嫁到村莊的那一天。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冬天,我看到她從一條機帆船裏的木凳上起身上岸,在風裏她穿著一件紅綢緞子棉襖。可能正是因為這時大家都已知道,那日要嫁到村裏的她,並不是一個十分正常的女人的緣故(據說她自小患過腦炎),所以岸上圍觀新娘的人特別多,大家都想看看,老沈家的小兒媳婦究竟是個什麼樣子。
大家都看到她了,盡管粉紅的圍巾護著她那還未真正經歲月風霜吹打的臉,卻仍然能看清楚,她的臉上明顯有著新嫁娘的喜悅與羞澀——也許,那一刻的她是正常的。我甚至還看到了她眼裏可以與之交流的善良。
可是,已無法更改了,從她進村的那日起,就已注定她不能在其他村人眼中正常地活著。因為她是一個不正常的女人。而要娶一個不正常的女人的男人,總是有著一些缺憾的。比如實在太窮;又比如因為偷竊而吃過官司等等等等。她從未參與村上任何一個女人團體的任何一次閑聊,她總是默默地,一個人。
其實我隻是看見她為數不多的幾次,她就像一個影子一樣在我生命的某個階段一閃而過。可是我把她記住了,那樣地沒有理由又毫無價值。也許是簡單地為了同情,也許是因為她的死的方式。
我並沒有見到她最後的容貌,隻是很偶然的一次,我在探家時偶然問起母親她的情況。沒有了。快一年多了。那是去年五月的事。母親說。
知道了那是一個清晨,那時的她已是一個三歲男孩的母親。那日她背著籃子上自留地去割菜。天光還很早呢,可能還沒走到自家地上,就倒在那片油菜花剛剛結成豆莢的菜地裏。可惜家裏沒有人啊,丈夫出去賭了沒在家,要是早些有人發現,說不定不會死。可是女人死了。被人發現的時候就已經沒有氣了。腦溢血。她就像一隻昆蟲,偶爾死在村莊的某一片菜葉上。
七
老虎草——這時它已將整座村莊團團圍住,它們似乎瘋長在村莊外圍的所有田埂上,像一簇簇綠色的火焰。這樣的一種植物所長出來的那個綠色圓球,它的表麵渾身都長滿了刺。我從來都不曾知道,那究竟是老虎草的花或莖還是果實。隻是到了五月初五那天,家家戶戶都會到田野裏采來一些,據說那天在家裏放了老虎草,蚊蟲蜈蚣就不進家門。留了長頭發的女子,不管大人小孩,還會將老虎草的那個圓球插在自己的發辮上,祝願自己一年到頭像老虎一樣身體健康。接下來就是吃粽子。那當然也是每家每戶的事。我看到粽子被煮熟了以後在大鐵鍋裏的樣子,也聞到過開鍋時那陣撲鼻的清香——粽葉(蘆葦葉)裹住糯米燒熟後的特有香味,鹹的和淡的雞蛋鴨蛋一個個滾在上麵,閃爍著誘人的光芒。一年的清貧生活中多麼美好的一個段落!感覺整座村莊都沾染上了又糯又香的粽子的氣味,那樣耐人回味。我們不知道屈原,我們虔誠地沉浸在端午這個節氣裏。
輕輕地一嗅鼻,我聞到了上述文字所沒能表達的、屬於童年的端午氣息。在五月。
屈原真是一個偉大的詩人,給了民間一個這麼美好的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