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少女時光 第二輯 夏晝(三)(2 / 3)

到那家藥店躲雨的時候(對不起已忘了藥店的名字),已是那樣感覺到冷,雨水已把衣服浸濕。至今也還仍然記得的,是站在櫃台裏的那位麵容姣好的女子,她並沒有因為我們的狼狽寒磣而給我們白眼,而是在問清了我們從哪裏來,往哪裏去後就信任地借給我們雨披。更令我長久難忘的,是她在雨裏又回不遠處的家中,給我拿來了她認為已過時的外衣(在那時的我看來那還是新的)。她執意要送給我們。那天的雨下個不停……

到表姨家已是那天的正午時分。善良可親的表姨已做好了噴香的飯菜在等我們了。記得那天我吃了三大塊紅燒肉,其實感覺仍沒過癮,但母親已用眼色在製止我了,我甚至感到她有些微微地難為情,就隻好縮進本想伸出的筷子。

後來我曾這樣想過,那天表姨夫是把他們家竹林裏最大的那棵給砍掉了。那棵竹子後來又被一鋸三段,母親管拿兩節粗的,尾端的那一段,也就是最細的那段由我拿。從表姨家出發時,雨仍下著。穿著藥店女子借我們的雨披,我將竹子的一頭扛在肩上,而另一頭,還在地上拖呢。連接著家的寧杭國道是如此漫長。竹子尾梢與地麵摩擦的聲響是如此漫長。雨在下,我心裏隻有一個信念,把它們拿回家,讓母親如願以償。那天到家後母親準備好熱水給我洗澡,她輕輕擦著我的肩,那裏紅腫了一大片。

在後來的記憶中,母親在另一個太陽很好的天氣裏,準備了一些土特產去謝還了雨披。至今為止,我還沒有告訴過她,那一天,我的肩膀,是那麼痛,那麼痛。

那一年,姐姐考取了師範,其實她同時也考入了縣裏的重點高中。然而她想著母親的負擔太重了,那時上師範有飯貼,學雜費也便宜,基本上不要花什麼錢的。而且那時一個城裏戶口就是一個最過硬的保障。母親也就想讓姐姐先跳出農門,上了師範再說。

姐姐剛去上師範那會兒,別提我有多難受了,她好像把我的心都帶走了。

泡桐花開的傍晚,在外地上師範的姐姐放假回來, 她的包放在那一處的木地板上,讓我心生歡喜。姐姐給我帶來了村莊以外的消息。

在有梧桐花掉落的正方形水泥曬台上,她跳“蹬三步”。吹豎笛。唱《彩雲追月》、《五月的鮮花》,唱《春天年年到人間》、《嘎達梅林》……她恨不能把她在學校裏學到的所有本領都展示給我看。我的姐姐,我能夠感覺到她對我的歉疚與好意。她知道我心裏最想要的是什麼。她給我朗誦詩歌:如果是一隻鳥,你願意是燕子還是喜鵲。我不知道。真的。我從來沒考慮過這樣的問題。她在學校學著這樣的詩歌的時候,我很有可能是在某一處曠闊的田野上挖馬蘭。看一朵雲的變化。看它們怎樣從一隻找不到家的小毛毛狗變成一個身穿霓裳的仙女。要不就看那些腳下的螞蟻們玩耍。看它們扛著食物憨態行走的樣子。有的螞蟻也打架,不得而知它們是為了什麼事。打得很凶,翻天覆地地。打完了就抖抖身子,各走各的。我隱約了解那完全是兩個不一樣的世界。心裏黯然。

姐姐還在投入地朗誦,她沒有察覺到我走神。她說不,我願意是一隻鴿子,飛在世界和平的藍天……

母親在樓下快慰地叫我們吃晚飯了。心中的不快,暫時被家中難得聞到的紅燒肉香衝淡了,畢竟,我十幾歲的年紀,還望不見遠方。

仍然能看見那些一天中最後的白光。感覺裏夜晚很快就會來臨。

那時的我們,似乎總是特別忙碌。母親們卻又總是在這一光景喊著要我們準備吃晚飯,可河對岸福林家的14吋黑白電視機裏,日本電視連續劇《血疑》的片頭歌,已在那樣動情地唱起。它如此具有號召力,如此牽動著我們的耳朵。穿越時光的通道,我仍然能夠感知記憶中的那些傍晚。當我每次十萬分火急趕到那裏的時候,福林家木樓下的小小空間,總是已擠滿了人。主觀的感覺裏,村莊上所有的門和窗戶幾乎都打開著。從四周田野中漫上來的油菜花、苜蓿的香汁告訴我,那時是四月的季節。微風吹拂著新嫩綠葉的樹枝。它們輕微搖晃。

……你的痛苦,這樣深重,都是因我一生引起……那時我們人人都會哼唱的《血疑》主題曲的旋律。三口百惠,這個名字以及她的容貌,在那些時日裏像美麗的春神那樣吸引過我,讓我神往膜拜。我想那時我甚至一定東施效顰地模仿過她,學她眯著眼睛的樣子。

看電視的現場並不喧鬧。那些時光裏,大家投入在《血疑》中的唯美而又憂傷的氣氛中,看得那麼貪婪。我感到大家都是打開了自己的全部身心在接納著它。為了省電,福林家吊在木樓板下那隻光禿禿的燈泡暗啞著。這樣就能清晰地感到從電視熒屏上脫落下的那些白光,在所有人的臉上或衣服上一閃一爍,忽明忽暗。對細小事物的敏感察覺,於我,在那樣的年月,已經開始了。

太陽離地麵再近一點時候,在一個晴好的日子,正午時,樹葉被曬得墨綠而發亮,門前的水泥地上熱得發燙,赤了腳的人甚至無法在上麵站立片刻。這一天裏,母親要完成一件大事。我這樣的說法完全是按照母親的意思,因為在母親的心目中,那確實是一年中幾件大事的其中之一——將在六月收獲的麥子拿到縣城糧廠去繳公糧。

通常是我們和幾戶要好的人家合用一隻船。那些麥子,就在這一隻船上離開村莊,經南河口的水上,被運到縣城北門的糧廠。仍然能夠感覺到空氣裏的那股燥熱。糧廠自有糧廠建築的需要與規則,在那一片深陷在周圍較高廠房的遼闊水泥低地上,我前所未有地看見了如此之多的紅麥子,聚集在一起的那種壯觀或浩瀚。一堆,又一堆。那些麥子當然也是來自四鄉八鄰。

順著那些麥子,糧廠的工作人員頭上帶著涼帽,肩膀上掛著一條毛巾,按著麥堆的順序一堆一堆地標上序號,然後再讓麥堆的主人去過秤處凳記。接著便是漫長的等待。等到有人來喊你的號數了,再將麥子運到另一過秤處……

母親對我說,你看緊麥堆。她去登記或要做別的事去了。我應和著母親。曬著我的正午的陽光,已經讓我那樣暈眩……我看緊麥堆……我似乎還能看見紅麥子,紅麥子,它們旋轉,旋轉。旋轉著的,還有那一張張紅黑紅黑的鄉親的臉。我陷在其中,看不到紅麥子的邊際。我感到自己麵孔的灼熱。母親在忙,她還不回來……

一樣炎熱的午後,祖母剛剛從東湖邊的桑園回家,我感到了隨著她的身體一起回來的悶熱、沉寂。這一刻的村莊同樣寂靜。將一擔桑葉從肩上放下,日日辛勞的祖母微微氣喘,她抖了抖自己青色的圓領衫——脫落下的是我熟知的桑椹的味道。

為了桑椹我去過桑園,主觀感覺裏東湖岸旁的偌大桑園,一定有一萬隻以上的蜘蛛在它的上空飛爬過。它們一路吐著絲線,在那裏織著不怎麼為人所知的一張網。我去到那裏時它們粘掛在我臉上的異癢感覺仍然清晰。那些絲線,它們無處不在,你把它們拿掉,它們又會在很短的時間內再回到你的臉上。癢。

……接著祖母彎下身子,將那些桑葉一張一張鋪在蠶們身上——它們一竹匾一竹匾地躺在那間有著陰濕之氣的屋子裏。在給它們添加桑葉的過程中,我的祖母漸漸平歇了自己,那一刻,她又一次從勞累中回來,那樣專注地翻喂著屋子裏那些桑蠶。她的背影,顯得如此安詳、隱忍。

十一

晚飯後的乘涼時間,我們聽過那個周姓老太太許多年輕時的故事,有一段至今沒有忘懷,那段經曆對於她一直是個謎。我們聽她講過不止三遍。她總是在開頭這樣表述:我到今天也沒有想通……老太太當年是縣劇團的一名演員。

……那個夜晚她還很年輕,是在異鄉參加演出,大約是到半夜的時候,她在白紗帳裏的睡夢中忽然醒來,因為她感到灼目的刺眼燈光。睜開眼睛,她透過紗帳一眼就看到了那隻碩大無比的黃狗,隔著一層紗它對著她升懶腰,眼睛明亮。緊接著她又感到蚊帳在晃動,最讓人感到離奇的是,她在蚊帳開始動的同時,聽到了周圍的另一種呼吸聲,聲音很響。她嚇得一動也不敢動,既不敢掀開蚊帳也不敢叫人,就那麼一個人躲在裏麵,大約持續二十分鍾以後,她感到周圍的燈光在慢慢暗淡下來,接下來這一切都在一個瞬間消失,包括那隻挺拔的黃狗。周圍又恢複如初……那些聆聽的夏日的夜晚,我們聽得眼睛都潮濕了。她在她的講述中又一次與那時的自己相遇。從她敘述時的眼神裏,我們也追溯到,曾流經她身體的遙遠驚恐。

十二

戶外的空氣裏滿是燥熱和各種植物混雜在一起的青汁氣味。將近六月的天氣。似乎一切都在泛濫,充滿生殖的活力與欲望。這些都是我坐在低矮的灶間燒火就能感到的。我在燒火。用那些和母親在另外一些時間裏準備好的陳年的樹枝。旺盛的火苗映得我的臉火熱緋紅。就要好啦,粥的香氣、鍋沿邊蘇打粉餅的香氣已彌漫在整個灶間。這樣的時刻已無需再加柴火了,樹枝燒過的餘火還在通紅地閃爍。我起身撣去身上的灰塵,走出戶外,梔子花的好聞味道,從水泥場地以外河水的倒影中漫上來了。記憶中的嗅覺。依然如此——清晰。

世界的五月

在舊作《河岸的空宅》中,我曾經這樣寫到:那個女人曾經是如此年輕,她的皮膚光潤飽滿,剛洗過的頭發黑而柔亮。

是的,在那個初夏的正午,我看到它們一直飄垂到她的腰際。那時的她剛滿二十五歲,已做了三個孩子的母親。她最小的孩子是個女嬰。她洗頭的時候,那個女嬰還未滿月。按理她是不可以洗頭的,可她不聽上輩人的勸告,以至她在後來的歲月一直都烙下了頭痛的毛病。她洗頭的時候女嬰就躺在空宅東間的屋子裏,這時她很想摸摸母親那頭濕濕的烏黑長發。她躺在那裏,忽閃的眼睛發亮著,她感到自己伸出手去,女人卻隻看到自己孩子的兩隻小手在她小小身體的上空輕輕動了動。趁著女嬰還算安靜的一刻,女人轉過身去,背對著她,梳理自己一頭未幹的頭發。這樣女嬰就隻看到她母親的一個背影,頭發的——黑色。最初的遙遠而又模糊

的概念。

通過上述的語言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兒時的第一副模樣。仍然能夠感覺到,空宅的進深是那麼的長,前前後後的幾扇門似乎都開著,有風,一陣接一陣地吹來,吹到我裸露著的皮膚上,異常舒服。外麵陽光很好。意識裏還聞到有槐花的香氣,落下的粉圓花瓣在一陣忽然來臨的風中亂跑,槐樹的陰頭重重落在空宅前的泥地上。

與我同年同月出生的那個女孩,長了一雙人人都說好看的眼睛。在遙遠的晚上連世界都在安睡的時候,她卻夜夜哭個不停。為此她有很多綽號,哭死鬼,夜啼郎,嬌丫頭。有月亮的晚上,她的在前世裏修來的金德爺爺夜夜都抱著她在外麵踱步,嘴裏不停地說著,亮亮來,亮亮來,讓聽的人都覺心煩。然而她的金德爺爺不煩。這樣長大的一個孩子,在幾年後的一個五月的一天,給村莊上河灘旁一處紫雲英上方飛著的蜜蜂吸引住了,沒有人看到她是怎樣向前走的,當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躺在河麵上了。這時天色已接近傍晚。她的母親、金德爺爺、她的奶奶哭得呼天搶地,她的母親已給她做過人工呼吸了,還有幾個村人給她壓了胸。她父親從城裏趕回家的時候,草席都蓋在她身上了(在家鄉據說被淹死的孩子要用草席蓋了才會重新投胎)。回到家裏的她的父親看到此景二話沒說,他掀開席子抱起女兒看她的小屁股,看過以後他說了三個字,不要哭。然後一把將女兒小小軟軟的身體扛在肩膀上,讓女兒屁股在上而且朝天,腳和頭一前一後分別向下。自己的兩隻手一隻抱住女兒的雙腿,另一隻則狠命地抓緊女兒的兩隻小屁股。他開始奔跑。他的這一係列的動作止住了哭聲與爭議。這個叫新餘的男人開始奔跑。他在整座村莊奔跑。除了他的腳步人們甚至聽不到他的氣喘。他在鬱悶的村莊寂靜地奔跑。圍觀的村人中間有人像忽然想起什麼地說,是啊,怎麼沒想到看看孩子的肛門呢,隻要孩子的肛門還沒開裂,說不定還有救。話音落下的時候新餘已感到自己雙腳發軟了。就在他快要倒下的時候,他果然也感到了從女兒嘴裏吐出來的河水,他剛剛聽到女兒微弱地嗯了一聲,自己就一下癱坐在離家不遠處的那隻倒放著的石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