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少女時光 第二輯 夏晝(二)
更顯幽暗
我無從得知,這樣的一個生命,在降臨到這個世界之前有否掙紮過,拒絕過,呼救過。
……她來了,一個女嬰。她不可幸免地注定要路過這人間。以先天性全身癱瘓的生命形式。她出生以後的第三個月,我也加入人類,我們相遇在地球上長江流域江南平原那座村莊之上。那是多麼小的一個小黑點,地圖上沒有它的記錄。而我們就是從那裏得到光明,母親的第一口乳汁,迎來童年,四季,成長,炊煙,一生的愛與塵埃……後來我知道,她的名字叫英。
英家住從北邊的石板路進村數起第五家。夏天的時候,她們家門前兩棵碩大的楓楊樹掛滿了一串串綠色的花籽,底下是大片的陰頭。那圍繞著樹幹泥地上的小野薔薇花也在那一片的陰頭裏,白色的五片粉色花瓣,黃色的花蕊,綠的葉,顯得纖纖細氣卻也渾身帶刺。我們用鄉間俗語叫她“刺迷迷花”。那裏是六七歲的我們所喜愛的一個去處之一。
我們的手裏各自拿著一根長長的細竹棒,再拎一個塑料或竹編的籃子。那些日子,我們總會不約而至聚集到那兒,舉起手中的竹棒,伸長脖子和手臂向著那些一串串綠色的花籽敲打,等它們掉落下來,就迫不及待地拾進籃子。然後我們就會在樹旁邊的大片場地上就著瓦片泥土,美美地玩起“過家家”。那一串串綠色的花籽像極了一隻隻小小餛飩的形狀,這更激發了我們“轟隆轟隆燒燒,醬油麻油澆澆”的高漲熱情。
這樣的時候,英的母親就讓英坐在一架竹製的坐車裏,再用一根布條把她的發軟的身體綁在車身上,從她們家進深很長的屋裏推出來,停在我們一邊。我們的心思全在玩上,並不會去顧及上英,但仍會用眼睛的餘光去看她幾眼。即便我們不去看她,也熟知英的模樣。她那麼瘦,頭不停地搖晃著,眼睛哪裏也不看,又像在往四處尋視,嘴角流著清水,她誰也不認識,隻會叫一聲姆媽,卻也不是隻對她母親一人,即便是對著我們,或是在無人處,她也會姆媽姆媽地叫。她根本就誰也不認識。
樹是英家的,可每次我們再怎麼抽打她家的樹,她母親也從不嗬叱我們一聲。我們都喜歡叫她大嬸嬸。大嬸嬸對著英大聲說,討債佬,你看看呢,她們都會自己玩的呢,你也去啊,去和她們玩啊,你個討債佬。她說了幾句就去管自己忙去了(多年以後我才體會到大嬸嬸當時的心情,一個母親的痛苦絕望的心情)。我們並不歧視英的“不正常”,但也好像不知道該怎麼去同情她。在玩的間隙,我們會喊英,英,英,來,吃餛飩。我們把盛放在瓦片上的“餛飩”一直晃到她的麵前……有時,我們還在玩著,大嬸嬸過些時候就來把英推回家了;也有時,我們在那裏玩著玩著就要換個地方玩,想起來我們就一起鬧哄哄把英推到我們新的玩點,讓她在一旁“看”,想不起來,就一陣風似的跑掉,把她孤零零地留在那一處泥地上。可不管怎樣,大嬸嬸從不怪罪我們,對我們也從沒半點要求。有時到我們的新玩點找上英,她就自己說一句,討債佬,又到這裏來啦。英她連吃都不會,就是一個十足的像大嬸嬸所罵的“討債佬”。
有人勸大嬸嬸,把英棄了吧,你為她做這麼多,她什麼也不知道,其實像她這樣活著也是遭罪。可大嬸嬸說什麼也不肯。她說怎麼行啊,不管怎樣也是條人命啊。她說其實是自己害了英,她的嚴重的風濕性關節炎內服藥。治是沒有治了。(有一次和母親閑聊,說起那些陳年往事,她說,那個時候,到哪裏去治啊,別說也沒那錢,就算有,醫療費也跟不上啊。)大嬸嬸仍舊帶著英,一天三餐地喂,不厭其煩。母親她們幾個同輩人都佩服大嬸嬸的耐心,可她說,給誰攤上了,都會這麼去做。
為了英,大嬸嬸一直都沒要第二個孩子,她說這樣她就可以把所有的精力都給英。有人說她太固執了,說她這是在做沒指望沒盼頭的“生意”。大嬸嬸心裏也知道,卻不接話。
英好像明白許多事情似的,也許冥冥之中她也認命,也舍不得長期拖累自己的母親。到她十歲那年,也是夏天,記得那會兒暑假剛開始沒幾天,一天中午她忽然在大嬸嬸喂完飯後開始嘔吐,起先一兩次沒在意,後來發現不對勁,吃什麼吐什麼,坐著時頭都不搖晃了,耷拉在前麵。華嬸好像預感到了什麼,一顆心涼涼地往下沉。送到醫院,醫生說,回去吧。她的食道、消化係統等都開始萎縮了,這樣的孩子本來就活不長的,她能活到十歲,已經可以說是奇跡了。
那時我們都已是三年級的學生,隻有英的生活,仍然沒有一絲變化。然而,就在那年暑假,她變化了,她長久地離開了我們。最後一刻是在大嬸嬸的懷裏。那一刻大嬸嬸眼淚都哭幹了,神情呆滯……
英走得那麼安詳,眼睛微閉,口水也不再流。有村人說,這是看到的這輩子英最漂亮的一刻。這話說得那麼殘酷卻也是那麼真實。好像要讓人相信,原來死亡也可以如此美麗。
雖然我們平時上學幾乎都不怎麼看到英,但每到假期,特別是暑假,她都會在我們的視線裏出現。這一年暑假,也許是因為心裏總是感覺到有些害怕,我們沒有像往年那樣,再到她們家門前去打楓楊樹依舊掛滿一身的一串串綠色的花籽。正是因為這樣,我覺得那一年的假期冷清無聊了許多。仿佛整座村莊都陷入喑啞之中,少了亮色。有時午後會聽到大嬸嬸的一陣輕輕的哭泣聲,大家都知道,她又在想英了。這時我會暗自感到,我的村莊啊,原來它也會生病。不管是誰,隻要村莊上有人沿著那條細河流出去,不再回來,它就會生病,因為它是如此知道,這人間的所有生命,都是因為天地間神靈的特別眷顧點化而來。生,是神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