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少女時光 第二輯 夏晝(二)(3 / 3)

學校禮堂及其他

還有學校的禮堂。想起它總喜歡把它放在午後。這時的禮堂已不再像以往那般喧嘩,放暑假了。每年的暑假都是這樣,整個禮堂堆滿了東西。它們是學校附近預製場澆好的各式水泥板、養蠶大戶們的稻草籠子、大堆的石灰和水泥、大隊裏還未分到農民手中的農藥等等。聚集在那裏,它們散發出的複雜氣味攪入禮堂甚至彌漫在整個校園的上空。黴。酸。嗆人。腐朽。

我們還是喜歡到禮堂去玩。在水泥板上跳來跳去,躲到草籠裏,遊戲時發出亢奮的笑叫。石灰水泥的碎屑早已沾滿裸露在外的皮膚,再經汗水浸泡會覺得身體的某一部位有些碎痛(那個地方多半是腿腳上,被蚊子咬了又給自己用手抓破),這時我們才會猛然想到,操場東側的老井以及那用半隻籃球做成的吊桶。洗去一身的泥灰,我們感到夏季隻剩清涼,其實廣玉蘭樹在發白的太陽光裏仍然紋絲不動。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

回家的時候,身上有兩分錢就可以去學校旁邊的鄉村代銷店,紅雙喜糖一分錢可以買兩粒。代銷店左邊的角落堆滿了農用物品。麻繩,糞桶夾子,稻割鐮,扁擔,竹籮,等等。它們的旁邊有一個不大的水泥櫃子。櫃分四格,一格放鹽,另外兩格分別放白糖和黃糖,最後一格放醬油,那裏麵放有一柄小竹鬥,我知道那一小竹鬥可盛半斤醬油。我也嚐過那黃糖的味道,那是有點酸,又帶有點幹紅棗味的甜。與我們一道的頑皮男生,趁沒人注意偷抓了一把,到外麵大家放到手掌心裏舔著吃,吃得滿嘴都是,糖的碎屑沾在下巴上,有種特別的愉悅。

代銷店朝南麵的玻璃櫃台,那裏依次排放著熱水瓶,鏡子,梳子(都是塑料的,顏色鮮豔),美孚燈,電池,洋火,花露水,小兒痱子粉,香煙,夾子,針線包,牛筋,文具盒,鉛筆,各種本子。然後是食品類,有油繩絞,牛鼻頭,桃酥,小月餅,酥糖,蛋卷,粒子糖等等。

我那時也經常光顧小店,來到它的水泥櫃台前,從身上摸出祖父的煙錢,按祖父的意思買一包“南京”或“飛馬”,給他帶回家去。記得那兩種煙的價格都是一角八分。偶爾碰上哪一天祖父氣量大,他在遞錢時便會說,剩下二分錢你買糖或者買塊橡皮吧,我便會滿心歡喜。然而,我不買糖也不買橡皮,卻花去一分錢買了一長串實心牛筋,與女伴把它在手上繞來繞去玩“變世界”遊戲,還有一分錢買大紅或大綠的空心牛筋,放在裝有冷開水的瓶子裏吮吸著喝。在太陽光裏,本來細小的牛筋微微在瓶子裏蕩漾,瞬間變得粗大起來。顯得有些異樣。捧著瓶子的小小雙手仿佛也沾染了色彩。這樣孤寂的年月,便多了一個溫暖細節。

水稻穿越的夏天

太陽把石橋邊那些黃楊樹的葉子照得再油亮一些的時候,女孩子們心愛的鳳仙花就大朵地開了。西邊場地上的老油樹下,就會有肥肥的包包蟲一隻一隻掛下來,冷不丁掛到正走路的人的鼻子邊,讓人不由得要往後退縮一下。這個時候的包包蟲,外麵還有一層黑褐色的“衣裳”裹著,很有韌勁,軟軟的。懸掛著它們的,是一根細得幾乎看不到的絲,像蜘蛛吐的絲一樣。把它們拉下來扔在地上,立即就會從哪裏跑出來一隻蘆花公雞,很輕巧地就啄走了那黑褐色衣裳裹著的包包蟲,留下一層細軟的外殼。我無意間就記下了那一道道細微的景致,多少年過去,它們仍然是我內心那麼生動的盛夏影像。

進入那些日子以後,大人們除了要去給站在田裏的水稻耥草,或者給它們打農藥,中午太陽最毒的時候,他們就有時間午睡一會兒了。

而另外的他們是從來不要睡午覺的,在這樣的盛夏暑期,正是他們最自由的時候。他們——七八個大小高矮不一的男孩子,每一個人手裏都拿一根竹棒,赤裸著上身——這些村裏的少年,我看到他們,在這些時光裏,排著一列縱隊走遍村莊,他們有時甚至一直會走到出村口的石板路盡頭。那一刻,他們是村莊上所有植物的虐待者——用手裏的竹棒,他們抽打那些所有長在路邊的植物——花和葉子,除了使勁伸長了竹棒他們仍然夠不到的,才能幸免。

至今還記得那一番景象,村莊上的桑樹、絲瓜藤、扁豆藤、楓楊樹、紫楝樹、矮棗樹、鳳仙花棵、月季、玫瑰、薔薇……在那些夏季,那一刻剛剛遭到少年們排著隊的抽打,那麼多的新鮮枝葉無助地掉落在路邊,散發著各自汁液的味道。那些少年,他們可能並沒有有意要去摧殘那些植物,他們隻是覺得好玩,玩得痛快,而它們,卻已遭到摧殘。曾經,我是那麼近距離地站在那一幅幅畫麵旁,清晰地感覺到植物們脆嫩的疼痛。

而騎自行車沿村賣冰棍的人,通常也是在這時出現。綁在自行車後座上的木頭箱子,外麵用厚實的棉毯裹著。進村子以後他們將車推著前進,鋼絲和輪胎發出吱啦吱啦的聲響。他們都是不約而同把車停在那座小石橋的樹陰下,拿一塊手掌大小的木頭把箱子敲響,啪,啪啪,啪,啪啪。接著還開始吆喝,冰棍。我們大多都是買五分錢一支的赤豆或綠豆棒冰,一毛錢一支奶油棒冰的味道通常隻是在我們的想象之中……停留十幾分鍾後,他們就會離去,去到另一座村莊……在穿越石板路的途中,他們一定還會看到那一大片搖曳的狗尾草……

多少年了,還會想起那些被水稻穿越著的夏天,我還沒有學會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