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少女時光 第二輯 夏晝(二)(2 / 3)

那樣的一刻,我生病的村莊啊——它在無聲的悲傷中更顯——幽暗。

途 經

從村口出來,走過石板路盡頭那兩棵柏樹,就是河東了。河東是一座村莊的名字。河東村。那兩棵柏樹和我寫過的散文《石板路》一樣,也讓人有陰森詭異的感覺。在有薄霧的清晨遠望它們,就像是兩個人手拉手站在那兒,表情木然地注視前方,仿佛洞察了田野或村莊之上的所有秘密。兒時,早起上學的我們都怕著它們。

那口老井就深深鑲嵌在河東村的路旁,它在夏季帶給我的清涼與快意,至今都留在我的皮膚上。在那個黃昏之前,我們在上學或放學的來回路上,總要在河東的井台旁停留,吊上一桶水,衝洗各自肮髒的腳背。我們(包括所有人)都全然不知道,那個黃昏已在村莊的幽暗處一步一步朝井台逼近,它如此悄無聲息,在抵達之前不發出任何動靜。

神奇的記憶仍然停留在遙遠夏季。那個黃昏終究到來。它潛伏在井台邊,在另外一個國度,捕捉住了來井台邊玩耍的小英子。那個胖乎乎的小英子啊,常常站在我們來回

必經的路旁,笑著拍手,或吃著什麼食物。她還不足四歲。可那個黃昏我們在放學回家途中再見到她時,她已經永遠被帶走了。躺在已鋪有席子的井台上,我們最後看到的小英子是那樣安寧。她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個黃昏裏,臉色煞白,嘴唇紫黑,沒有了生氣。圍觀的人們擠在井台上,搖頭歎息,悲慟的場景令不更事的我們也放輕走路的腳步。那個黃昏,一起進入我記憶的,還有那些低旋在井台上空的灰黑蝙蝠,以及井台四周田間的草叢裏發出的蟋蟀的鳴叫。即便現在進入這一場回憶,細細搜索,我甚至仍然能感到那個黃昏後的天空、蝙蝠拍打翅膀的聲音,還有蟋蟀在嘶叫的間歇喘著粗氣。

後來便來臨了夜晚。當最後我們在途經石板路回家時,過了那兩棵柏樹,我在剛剛降至的那天夜晚回頭,河東村和我們一樣,已經整個被陷入了墨色。河東井台的悲劇場景就這樣定格在我記憶中。等次日清晨再經河東時,井台旁已堆滿了泥土,井被封掉了。我知道,那個黃昏呈現的井台也是它活著時的最後模樣,它不可避免地和小英子一起消失。

那個黃昏覆蓋了我對河東的所有記憶。

那口井後來又常年被一塊大石磨緊緊壓著,井台四周長滿了青草。它就這樣被遺棄在了河東村的路旁,抱孩子的女人途經那裏,見了它都會加緊腳步,繞道而行。

盛 夏

金色飛蟲

狗尾草開始搖曳的時候,金蟲就飛出來了。大多數的時間都是在正午,也有幾次是在早晨。它們不知怎麼就飛到堂屋裏來了,黑色的顯得略微沉重的身子,上麵仿佛塗著一層金色的粉末,閃亮著,兩片有力的翅膀,飛過時的聲響和氣流,很像現在哢哇咿小飾品店裏的迷你小電扇所發出的聲音。那小電扇裏麵裝有兩節電池,拿在手上,把那個小開關向上一推,呼呼呼,一股風,傷不到人。

有時金蟲就飛在戶外的樹下,它們飛得並不很快,又很穩當,所以我們每次都是輕易就把它們抓獲了。還有的時候,是它停在一棵草或某一處空地上歇息,我們就隻消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它的背皮。金蟲不是那種特別靈敏、特別難逮的飛蟲。然後,拿一根線係住它的某一條細腿,再把線的另一頭係在一張凳上,或者是門環上,它們就跑不了了。飛也能飛,線有多長它就飛多遠,

像一隻小型風箏。我們看它在那裏一直飛呀飛的,最後還是歇在那裏,心裏有莫名歡喜。

瘋女人印象

在這樣的季節,白天,在我們上學、放學必經的途中,還總會看見她——那個瘋女子。在那處青石井台的老井旁邊。至今已忘記了她的臉是什麼樣的。也不得而知,她從何時起開始變得神誌不清,隻是聽大人說她是因為談戀愛談癡的。我們看見她那會兒她已經很瘋了,住在前麵河東村,我們每天上學放學走來走去,也就認得了她的父母。兩個人都五十幾歲的樣子。記憶裏她的父親中等個兒,背有些駝,目光是渾沌的,一副被歲月的重擔快壓垮了的樣子。倒是她的母親,做事說話都快,纖細的身材,臉上的皮膚白皙,雙眸清亮目光又有些銳利。讓人很難相信那樣一個瘋女子會是她的女兒。

無法忘記看到她的又一時刻,瘋女子被一根粗粗的鐵鏈條鎖住四肢。可她的兩隻手卻仍然會動。這樣她就把自己渾身上下的衣服全都撕脫掉了。那樣的豐滿。以至於正經的男人不敢在那裏停留半分鍾。我至今還記得她母親,為此那一臉的羞愧與苦楚。她說我造了什麼孽呀,丟人現眼啊。她舍不得將自己瘋女兒的兩隻手也鎖上。她對著所有圍觀的人說,求求你們了,不要看了,趕快走散了吧……

我在圍觀的人中間。徹底瘋了的她的表情一會兒凶狠著,一會兒又似笑非笑。她的整個意識與魂靈都出竅在我們之上,將整個人間都遺棄在了另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