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了確實存在過的這樣一幅畫麵,上半部分是低矮灰白而又讓人感覺鬱悶的六月天空,下半部分是散發著異美的綠葉之上的紅色蛇果,一雙女孩子的穿布鞋的腳在上麵奔跑。這樣鏡頭就不斷切換,蛇果,女孩奔跑的布鞋,後麵有追趕的狗。像電影裏的快景一樣。
接下來,女孩跌倒了,她看見自己沒入了蛇果的草地。
鏡頭在這裏定格。
在我麵對已有多年不見的蛇果時,我似乎還能聽見,那遙遠的天空之下,自己沒入蛇果時因為恐懼而發出的那一聲尖叫。奇怪的是那隻追逐我們的狗,它在我跌倒以後無條件地放棄了我們,轉身往回走去。
記住了近在咫尺的、曾在我嘴角鼻下的蛇果豔紅。並且再也無法忘懷。
從那裏起身,遠遠地聽見,記憶裏,村莊上母親在喊我回去。
夜
蝙蝠還沒有出現之前,我在一大片水泥場地上呆著,傾心於那團小小的黑色——一顆黑色的硬殼蟲子。我將它的肚皮朝天,饒有興趣地看它的細腳在空中麻利地舞動,一會兒過去,就聽得“叭”的一聲,小黑蟲自動從地上彈起,跳到空中,既而又落到地上。那時我總愛暗暗跟小黑蟲打賭,如果落到地上時它仍肚皮朝天,那它就輸了;反之,如果它能自動翻身落地,那就是我輸。成長中的寂寞時光,我沒經小黑蟲同意就徑自跟它玩起了遊戲。薄暮時分。
算不清累計起來共有多少時間,隻是覺得玩著玩著,天空便暗了下來,這時小蟲再一彈跳,找到它就會困難一些,於是便不甘心地無奈地將它收起,讓小黑蟲在一隻紅色的火柴盒裏過夜。起身,形式主義地邊撣去身上的灰,邊往家走,蝙蝠又已出現在有著河流環繞的村莊上空。
接下來等著我的,是宅前屋後一片一片的鳳仙,雙瓣的、單瓣的,白的、紅的、紫
的,在灰暗的村莊,它們色彩鮮豔地跳躍在夏季的夜晚,甚至帶著一絲絲的詭譎。在夜色裏摘下它們放入一隻白瓷碗裏,滿滿的一碗鮮花,剛剛還是嬌豔盛開的花瓣,隻用小木棍輕輕敲了兩下,轉眼便容顏全無,成了花的碎屑了。花的汁液濺到碗的四周,在夜晚的黑色灶間它比一盞燈顯得更亮。(村莊有否也被花汁濺得亮些?)在往碗裏撒明礬的時候,我曾經想過那是在對著花朵的傷口抹鹽,它們一定會感覺痛。然而這樣的想法就像一陣輕煙,飛快地就被風從我昔日的心間吹走。我又義無反顧地到河灘旁,摘來扁豆棵的葉子,這樣,染指甲的準備工作就做好了。待睡覺前叫上母親幫忙,一覺醒來,花汁的顏色就有一部分落到了指甲上。重複這樣的幾個晚上,就去和村裏一般大的幾個夥伴比美。夏天快過去的時候,發現那些沒有被我們摘取的花,已結成了外形像橄欖的鳳仙籽。橄欖形狀的外殼裏黑褐色的小顆粒,一枚有五到八顆之多。稍有成熟的,隻要用手輕輕地碰觸到它,那像橄欖的外殼馬上就會自動破碎,卷成一團,裏麵顆粒狀的鳳仙籽自動落地。而真正成熟的,在六七月驕陽的長時間直射下,正午時分,它們會自己炸裂。在蝙蝠四處潛伏的童年村莊(這是我兒時非常深的一個主觀印象),我親耳聽到過它們如何卷曲,又如何散落到地的那一聲脆響。
更小一些的時候,在母親的敘述中,我也曾與這樣一段往昔片斷的時光相遇。那時我被寄養在外祖母家。大我五歲的哥哥,在他八歲那年暑假裏,由於寂寞,而常常去離自己家三四裏遠的外祖母家,偷偷地將三歲的我帶回家。有多少次都是這樣,帶我到半路時外祖母發現了,在後麵一邊追一邊喊,哥哥非但不理,而是抱起我拚命往家跑。到家後他把我放到一張藤椅上逗我玩:氣喘籲籲的他,用手指穿過藤椅上的網眼,在空中一動一動。少頃,外祖母也趕到了,罵了哥哥一頓便回去,她也知道,這時在外麵幹活的父母就快歇夜回家。
村莊已沐浴進了蝙蝠低旋著的夏夜。在某一刻的傾聽中看到過哥哥抱著三歲的我奔跑的樣子,他艱難而又蠻力地抱住我的腋窩,我甚至感到了被他抱著時的不適、蒙然、緊張與微微的剌激。“誰能忘記童年的手足情,誰又曾完全從童年中得以康複。”當我用以上的語言述說這片刻的童年,我又看到,那個曾經抱著我的哥哥,在遙遠夏天活動著的身影。蝙蝠低旋而過的氣流仿佛剛剛從耳邊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