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少女時光 第一輯 春潮(五)(3 / 3)

羊大頭站在時間的各個風口唱戲,唱隻有他自己才聽得懂的“洋戲”,他是他自己的知音。他的最後的一句“洋戲”剛唱完,太陽就落到西邊的下家圩村子外了,一天就又過去了。在一天一天過去的日子中,羊大頭就成為了羊大頭了——一雙不怎麼轉動的白眼。無所事事地閑逛。大黃牙。軍大衣。“洋戲”。若有似無的異味。

一年到頭,隻有到年初一這天,才是羊大頭跟村人“交流”最多的一天。這天一早,羊大頭就拿著他的那麵小鑼,挨家挨戶開始“唱春”了。他的“唱春”也就是上門唱唱好話、順便帶走些吃食的意思。雖說平日裏村人都不願意跟他有多言語,但就在那一天,好像是約好了一樣,大家都不會對他太冷淡,都會把門開在那兒,讓羊大頭敲著小鑼唱上一會兒,然後,沒有多也會給他一個少,幾隻蘋果橘子,幾個饅頭團子,一兩包花生瓜子,一把糖……總之,沒有一家會讓羊大頭空手而歸的。羊大頭斜掛在身上的那隻布袋,有時要先送回家一趟才能放得下又一家給他捧出的吃食。羊大頭唱:一年四季春又到,我看到嫂嫂你的喜氣掛眉梢……羊大頭又唱:一張台子四角方,嶽飛槍挑小梁王……而過了這一天,人們和羊大頭之間似乎又恢複了那道無法抹去的“鴻溝”,擦肩而過又不說話也不打招呼了。

羊大頭最後一次從村口的煤屑地走出去是在春天,剛走上那條通往城裏的大馬路,就讓一輛卡車給撞了。車主是個很講道理的人,沒有跑掉,把羊大頭送到醫院,可醫生說人已經沒有了。後來私了,羊大頭用命換來的三萬元錢全部給了他唯一的親人——平時並沒有多少關係的弟弟。

……村莊繼續著它往日的秩序。可也隻有村莊這時才知道,一直以為是自己陪伴了羊大頭的孤單,其實錯了,其實是羊大頭守護了村莊的寂寞。至於村莊上的那些人,除了偶爾有人會在一個瞬間忽然感到耳邊太過清靜,劃過那一聲“洋戲”以外,人們不大想得起羊大頭來。春天才剛剛開始,離來年羊大頭“唱春”的日子,還有些遙遠……或者,到那一刻,大家才會發現,少了洋大頭的歌聲,有那麼一點冷清的感覺。然而,洋大頭的咽喉卻就此永遠停息了,他再也不會歌唱他的洋戲,歌唱他喑啞的一生……

正 午

遠距離的那些正午仿佛是一種意象。陽光和煦地照得它舒適到猶如那隻貓的眼睛,懶散地一睜一閉,又一睜一閉。在睜與閉的過程中,我看到了時間流經村莊的緩慢,悠悠地,安靜地,不發出任何聲響,讓人感覺它就要在村莊的正午停留或凝固。

抬腳跨進家門時的那陣陰涼,似乎是從房子四周的牆壁中擴散出來的,在相隔多年後的今天偶然想起,它仍能如此準確地抵達皮膚,感受到的清晰宛如昨日。

家用的竹籃在那一刻暫時空著,斜掛在家中木柱一側的某個鐵釘上。木柱上方,陽光從明瓦裏打進來,將竹籃底部的網眼花紋印照在黑泥地上。我甚至注意到它們在偶爾來臨的一絲風中,如何輕輕搖晃,美麗至極。(這樣的美多年以後與我在古徽州的民居裏再次相遇,同樣的正午。)遙遠村莊的正午時分,看到自己曾經為這樣的美麗而靜止,站在那裏,隻是出了神地欣賞。所花時間之長,仿佛要把它看得飛離地麵,我似乎還看到了

它帶給我的片刻恍惚。

正午。曾經親曆的,潛藏在記憶後方宛如意象的正午。在春天真正來臨之前,它們總會像氣流一樣,無聲卻又洶湧地撲近我,我甚至能夠觸摸到它們昔日的體溫——一座村莊在正午的體溫。

在上述的恍惚中,村莊外圍的田野裏,麥苗的青綠像火焰一樣正在燃燒,油菜花的金黃似乎很快就會將村莊淹沒。在那條環繞著村莊的小河裏,我同樣目睹過這種金黃——那是沿河兩岸油菜花的倒影。像童話一樣純美,滿滿一河的金黃。風一吹來它們就微微起伏蕩漾,和諧得如同某種美妙的音樂。我寧可忘記,它在另外一個時辰,覆蓋過那個鄰家的五歲女孩。花的河流。它是村莊的人們去往外界的重要過道。待發的船夢幻一樣泊在河流的某個點上,呈現的姿態像清教徒那樣虔誠。

我似乎還聞見了村莊某處的狹巷內傳出的苔蘚的黴味。光榮牌肥皂的殘存氣息從女孩子剛洗過的頭發裏飄散出來,和著青汁或花瓣的香味一起,彌漫在整座村莊的上空。

接下來,該各就各位啦。一陣熱鬧以後,整座村莊很快就會顯得空曠落寞。在正午逝去的村莊上,我聆聽過它在那一刻的寂靜。那種寂靜是一層顏色,是放蜂人蜂箱內常有的黑。

沒有誰比我更了解往昔那一座村莊的正午。就像沒有誰能夠了解,在同樣的某個正午時分,我所看到的場景——在河岸的柳樹上,我看到一個掛著的稻草包在扭動——一隻吃到了鼠藥,奄奄一息的貓,它被主人認為活不了了。而我看到它時,它卻正從主人給它的那個最後歸宿中掙紮出來,它獨自堅強地抗過了藥性,又活了!在它從草包裏爬出來的一刹那,我甚至記下了它臉上的某種表情——有些傷痛、疲憊而又平靜,身上的毛灰亂而無光澤。它與我有幾秒鍾的對視,爾後,又向著村莊緩緩走去。我那樣長時間地記住了那隻貓,一隻從天國又重返人間的貓一定是有些不一樣的。我在它複活後的第一時間裏與它相遇,我想,那於我,又意味著什麼呢。或許,僅僅就意味著我再也不能將它從記憶裏抹去。

唉唉,那迷人的正午。

屋子外麵的陽光,正從一片破碎的、鑲嵌在泥地裏的瓷片上聚集著所有能量,並且,折射出令人耀眼的、秘密的白光。

一刻的忘憂媽媽

一個下午都在落雨,我幫母親在另一頭用指頭勾住線,她要搓一根納鞋底的白線。母親說,我在和你父親結婚之前,忙得很,成天在外麵演出,一副好嗓子,人又長得俊,到哪裏人家都得先認識我。母親在說這話的中間讓我把線拉緊點。她又說後來和你父親成家了,他就不讓出去了。我要求母親唱一段拿手的來聽。她就唱《父女雙雙逛新城》,唱《庵堂相會》。那一刻的木樓安詳。甚至於線搓好以後母親也沒停下唱戲,我則饒有興味認真地聽。其實我喜歡那一刻的母親,暫時忘記了歎息與煩惱。她的眼睛依然烏黑瑩亮。我甚至發現了她在那一刻的分外的漂亮……

抬頭,看見四方形的曬台的周圍,泡桐樹在什麼時候,已經結了青青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