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少女時光 第一輯 春潮(五)
狹 口
狹口是村莊最幽暗的一處。我常常覺得,每一天黃昏後的夜色就是從那處擴散開來,然後再籠罩整個村莊。它是夜色經濃縮後存放在那兒的一張網,太陽總是照不到那裏。
我所說的狹口,其實就是村裏錯綜複雜的房子與房子之間所空的一段距離,是因為那段距離所形成的一條狹長過道。狹口。狹口,在遙遠熟悉的村莊,我們都這麼叫它。
肥碩的花貓總愛趁人不注意時飛躥狹口,側影一閃而過,不留痕跡。
那些已稍微聽得懂話的小嬰孩,不管是白天或者黑夜,在哭鬧不止時隻要聽到母親說:再鬧,把你送到狹口去。哭聲便會戛然而止。就連我們稍大一些的孩子都知道並且相信,狹口有老虎,有狼,有……(我在小一些時有沒有被嚇過?)
整個黃昏的憂鬱就是我狹口的憂鬱。整個午後的陰涼就是狹口的陰涼。
作為過道的狹口為什麼連大人們也很少涉足?這個問題我不得而知。也正是因為如
此,才使我將兩次進入狹口看作是自己成長歲月裏最富冒險精神的舉措。
第一次進入狹口時布鞋踏響泥地的細小聲音,很早就從那裏脫落下來,追隨我的耳畔。
因為失去父親,四月的午後,我剛剛被宣判成一名失學者,我覺得隻有狹口這樣的地方才能感應我的心情,包容我的絕望與傷心。我躲在那裏,哭一陣停一陣,在停的一刻仍不忘環顧四周,我發現四月的狹口沿牆兩邊的下方長滿了各種細小的青草,它們因為曬不到太陽顯得太過脆嫩,這種脆嫩就藏在我心中,它們有鵝黃參半的綠色至今沒有從我的記憶中消退。因為我的一貫膽小,母親想不到我會躲到狹口去,那一天她很晚才找到我回家。
接下來,大約是在八月底的樣子,鄰居女孩秀對我說:走,我們到狹口去,那裏人少。她比我大幾歲。有一雙像極了貓的眼睛,也有村人喚她貓女。我知道她發自內心地羨慕我不上學。她幾次來要求與我一起玩,有一次在她家的水泥樓上,我也不知道自己講了一個什麼故事,結果讓她很是滿意,她說我很會編故事,講得蠻好聽的,下次還要我講。
在狹口裏,秀說我們坐下。那天是秀講,她講了什麼故事我已經忘了,隻是此刻我忽然又聽到了留在那裏的自己的尖叫。隨著這尖叫聲我拉著秀飛快起身,因為我看到了在我們坐的不遠處,一條肚皮火紅的蛇緊緊纏著一隻土色青蛙。多年以後我隻要一想到它,仍然把它歸到猙獰、惡心等類似的詞彙一堆。它是我少年時遭遇的、一個在後來的日子裏一直拒絕去回憶而又無法忘懷的一瞬畫麵。
我們起身逃離。完全忘了還沒有結尾的故事。
前幾天我看到一幅外國的攝影作品,題為《一條街道的秘密》。我扼住了最後麵的那兩個字。我覺得那也是一個秘密,而且那秘密就藏在那條兒時的狹口內。既然是秘密,那它就一定還不為人所知,它仍然是那樣牢固地潛藏在那處,直等有一天,它兩邊牆壁的坍塌所形成的廢墟,將它一一覆蓋。
他的喑啞一生
在出村的那條煤屑路上,隻要是曾經和羊大頭擦肩而過的人,都會被他身上那股“洋騷氣”熏得捏一下鼻子——那是說那些較“做得出”的人,另一些的,就會在那個“短暫的一刻”屏住呼吸,然後,再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在那條狹窄的煤屑路上遇著羊大頭真是沒有一點辦法的事,無處躲藏,隻能與他“擦肩而過”。要是在其他地方,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村上十有八九的人都會選擇繞道而行,特別是那些新媳婦、小女子,更是像躲瘟神那樣繞開羊大頭。這似乎是村人在無聲流逝的時間中達成的一個共識。而羊大頭也無所謂了,他照樣把他的“洋戲”唱得很響,露出又黃又大的牙齒。在高音處需要的地方,他照樣搖著頭,晃動腦袋,再有需要的話,他還會伸出他的一隻手,伸過頭頂,這樣他的高音自然而然就唱上去了。如果我要用文學語言描述的話,我想說,那歌聲空曠,蒼涼,無望,孤獨,無畏,調侃。羊大頭自己當然不知道他有那麼高的“境
界”。
其實我說的羊大頭身上的“洋騷氣”,是大家知曉他長時間不洗澡而聞到的一股異味。羊大頭有一件不知從哪兒弄來的軍用大衣,從剛入秋稍微有點冷開始,就穿在身上了,一直要穿到來年四五月份春寒真正離去以後,羊大頭才脫下軍大衣,攤在河灘旁的石堆上曬上幾個太陽,收起來,到下半年初秋開始,接著穿。
羊大頭一年到頭都與村裏的人講不上幾句話,不是他不願和人說,是人家不願意和他說。唱“洋戲”他可以,說話他結巴得厲害。他也沒有人家可以去串門兒。自己唯一的隔壁親兄弟家,他都沒法去。有一年冬天,我的一個表姑有事,從外村來找母親,進門第一句話不說其他,而是問母親,嫂子,你們村那個人誰啊,怪怪的,兩隻白眼一直盯著人看,還高聲唱著洋戲,被他嚇死了。從小木橋那邊走過來,白眼羊大頭盯了表姑一路。母親一聽就知道是他,說那個東西呀,每次都這樣,見了女人就眼睛不會拐彎了,見了陌生的女人就更甚,又有誰能看上他呢……
再怎麼說,羊大頭從不出手傷人,他在這個村子最大的惡就是一雙白眼直直地盯著人看,施展著他內心的暴力。但他內心真正有沒有暴力人們也無從得知。就是這樣,村上別的男人的眼睛,是用來白天看莊稼的長勢,種子的爆芽,晚上看自己白日裏粗布衣服的老婆,細端詳還是有著那一絲的秀潤。而羊大頭的眼睛和村上別的男人的眼睛不一樣,羊大頭白天一整天在村裏閑逛,看的是村子裏的樹、空氣和河水,而且還都是無意識的,被動的。晚上,羊大頭就一個人,在村頭最北邊最矮小的那間用土積堆成的披屋裏,睜著眼睛看變黑了的空氣。唯一陪伴羊大頭的隻有他的十來隻母雞,就在羊大頭睡覺的竹片床旁邊的竹櫥裏,竹櫥是有人家用得破了,不成樣子了,扔在河灘旁的。羊大頭就把它撿回披屋,破的地方用稻草與繩子修補一下,就做了個雞窩。別看羊大頭的那十來隻雞,一隻隻膘厚毛順,氣色比羊大頭好看多了,比村莊上誰家的雞都養得要好。
羊大頭真是個“邊緣”的人物,他最北邊最矮小的那間用土積堆成的披屋旁邊再沒有其他人家了,是大片的田野,如果不是緊挨他兄弟的二層樓房,而是就羊大頭的披屋那麼孤零零的一間,那真是與住在村莊上“另一個世界”裏的人的那些“房子”相差無幾了。他的雙手就像古代有人說的,像懸錐,大部分時間都不幹什麼活,甩在那兒,但對他的十來隻雞卻非常好。平日裏羊大頭在村上一邊唱著洋戲,一邊轉悠,隻要看到路上哪兒有好吃的,羊大頭都會及時趕回披屋,在周圍咯咯地喚上他的雞們,帶著它們去吃個飽。有一次村上的一位周姓的哥哥,背了十來斤米去學校,在煤屑路走了一半的時候袋子不知怎麼就破了個小洞,袋子裏的米就這麼漏了好長一段路,等到有路人告訴那位周姓哥哥時,米已漏了超過三斤了。周姓的哥哥要求那路人,不要告訴他爺娘,自己在學校每頓收緊些肚皮就可以了。知道了要挨打的。那一路撿不起來的米,後來全都一粒不剩吃到羊大頭的雞的肚裏了,也是羊大頭無所事事在村莊周圍閑逛時先發現後把它們喚去的。逢上夏秋稻場麥場兩季收割時節,羊大頭家的雞就更是不用擔心吃什麼了,隻要守在北邊進村的入口處,村人肩上挑過的稻擔麥擔中掉落的碎屑,就夠它們把自己吃得鼓鼓的。幾寸肥厚的膘肉足以抵禦偶爾找不到食吃的饑餓。難怪也有村人在背後說,羊大頭那幾隻雞,養得不花本錢,他多值啊。大家都知道那人說羊大頭“多值”的深意,他一年到頭都不怎麼買菜的,沒有錢,年紀大的人是這麼說他的——一年到頭,連豆腐都不見他撈一塊。平時,羊大頭就吃喝些麵糊糊、粥、山芋什麼,補充營養就全靠那幾隻雞生的蛋了,再要不就在逢年過節時殺掉一兩隻雞。就是這樣,他平時吃不了或者說節省下的幾隻雞蛋,就會拿到集市上去賣。這一點羊大頭的腦子是非常清醒的,他事先必須得攢夠每年在春天時捉小雞的錢。春天時的小雞是他羊大頭必須買的。可以說,在這座村莊上,羊大頭除了那一群雞,陽光和空氣,腳下閑逛著的土路和他的“洋戲”,以及他那一小間土披屋,他什麼都沒有,他把他的那件軍用大衣一脫一穿,一年就很快過去了。而羊大頭似乎從來不去感歎什麼時光啊時光,也不去吟哦歲月啊歲月,沒有什麼能夠阻擋他的“洋戲”不經意間就在村莊上哪個時段響起。他活得很“當下”。雖然村裏沒有人跟羊大頭多交往,但他們在彼此安慰對方的煩惱時都會說,有什麼好惱的,羊大頭這樣他都成天唱洋戲呢,我們還惱什麼呀。好像這時羊大頭就又成了他們的一種“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