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少女時光 第一輯 春潮(四)
在藍色炊煙裏
一
對城市開始有印象,大約是在五六歲上。不過那時我的“大人們”都不說城市,他們都習慣說城裏。稻穀收成了要到城裏北門的糧廠去軋成米。小麥豐收了也要到城裏北門的糧廠,才得以兌換成麵粉。還有一年四季家裏吃的油,也得到城裏東門的油廠去換。南麵地裏那麼一大片的金黃油菜花,結成豆莢以後,它們的麵積看上去就顯得小了一些了,就不那麼顯眼了,到最後,這一大片田野的金黃,就換得兩蛇皮袋的菜籽,細小的黑色顆粒,像一尾尾小鯽魚的黑眼珠子。在城裏東門的油廠,它們最終變成了兩桶芳香四溢的油,它可以使粗糙的毛白菜吃在嘴裏變得滑嫩,使我們對討厭的鹹菜還不至於徹底厭惡。最主要的,是母親總能將剛剛從城裏換得的油、麵粉,給我們做各種各樣的美食,麻葉子、油條、千層餅、油繩絞、牛鼻頭,等等,那種享受,過了那個村我就再也
沒碰上過那個店——以後日子裏再好的佳肴也沒能覆蓋這種味覺記憶。
可我那時隻是以為,它們都是來自城裏,如果沒有城裏,也就不會有這些美食的出現。村莊上的大人們種得的瓜果蔬菜,挑長得像樣的就拿到城市去賣,長歪了的就留下自家吃。將瓜果蔬菜賣得的錢,再去換回糖鹽醬醋,鉛筆橡皮……那時在我的印象裏,凡是隻要是好的東西,都必是從城裏來的。城裏有新衣服,有小餛飩,有肉餡饅頭,有五顏六色的氣球,有泡泡糖(那時我最喜歡泡泡糖了),隻要母親去城裏,我總會事先跟她提出要買泡泡糖的要求,哪怕是隻買一個也行。泡泡糖也在城裏……
那時我不知道,其實恰恰相反,它們都是源於土地——清晨被露水浸泡得發亮的大地。
二
那些年月,每年一到夏天,村莊上挨家挨戶,隔三岔五就會演繹同一道景致,那就是剝青豆,剝了青豆第二天一早拿到集市上去賣。碰到剝青豆的那一天,無疑是最忙碌的,比準備其他的綠葉蔬菜瓜果要忙得多。
那一天,大人們必須要起一個大早。大熱的天,卻仍要穿好長袖衫和長褲,天沒下雨,腳上卻還要穿個長筒雨靴。不為別的,隻因為那青豆棵上有太多的毛毛蟲,容易招人皮膚發癢。穿長筒雨靴則還有另外一個原因,盛夏的天氣,鄉下草叢裏有許多水蛇,說不定還有“火赤連”(家鄉俗語,指一種有毒的蛇),所以一定要全副武裝。這樣,才可以踏著露水,挑著籃擔,去到緊靠南河的大片低地裏,一棵一棵,割下原本在地裏站得很直的青豆棵稈,直到裝上滿滿的兩筍籃(竹籃),然後,一肩挑到自家房屋前麵的一片空地上,歇在某一棵偌大的樹下。
接下來就要摘豆莢了,將棵稈上成串成串的青豆莢先摘下來。然後再剝。大多數人家,割豆棵和摘豆莢這兩樣活,是不讓自家的孩子去做的,最主要是很容易弄得人渾身發癢。
剝青豆一般都是在暑期,過了假期,好像青豆就自然而然賣完了。沒賣的也變老了。變老了青豆就成了黃豆了。
我們沒有一個是喜歡剝豆的,都是被父母逼的。他們總是說,剝掉一顆也是好的,以為飯是那麼容易吃的。然後就給我們一人一張矮凳,圍在一隻放滿了青豆的竹匾旁。剝著青豆,那一刻的我們是安靜的。大人們則在閑聊關於城裏的事,母親有時會對祖母說,餛飩是東門油廠旁邊那個女人的最好吃。又說劇院對麵那油條店,買一角錢一根的大油條不如買一角錢兩根的小油條劃算。有時也會誘惑我們,問我們說,明天你們喜歡城裏什麼好東西,蘋果還是肉饅頭餡。並趁機要求我們快些剝。
碰上祖父有心情,他會在剝青豆時給我們講《水滸傳》或者《三國演義》,要不就講《西遊記》。我們都愛聽他講《西遊記》,然而祖父還是偏愛講《水滸傳》或《三國演義》,他說這兩個講起來帶勁。他覺得《西遊記》講起來沒勁,還說還有一個最好聽的沒法說,說我們還太小,就是講了我們也聽不懂。他說的是《紅樓夢》,我記得他不止一次地說那根本就沒法講,隻能解,解還差不多。長大以後我才真正明白,祖父其實是一個怎樣的懂書之人。我兒時就一直看到中國的“四大名著”常常被祖父輪流拿在手上。那《紅樓夢》,著實是一定要自己親身去讀的。
三
七歲那年的春節,全家都去外祖母家吃新年飯,母親幫我在棉襖外麵穿了一件白底紅色小碎花的棉布罩衫,紮了兩個羊角小辮。舅舅有個幹女兒,那日也去吃飯,和我同歲。兩人很對脾氣,在一起玩得高興了,就想一起能到不遠處的城裏玩。一拍即合,一個剛提議,兩人便走出村口了。也沒跟大人說一聲。本來是想去玩玩就趕回家吃飯的,結果到城裏三轉五轉,就忘了回家的路了。兩人一直往相反的西門外走。大人們等等我們不回家,心就急了,由母親、舅舅、外祖父,還有一個表舅舅到城裏,兵分四路,一個在東門口處守著,其他三人向著南門西門北門分頭行動。最後外祖父在西門的烈士陵園出口處找到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