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大”以來,經過三個地區近二十個縣市的調查研究,他覺得心中有點“數”了,召開一次地市縣委書記會議,研究如何開創農業生產新局麵的時機已經成熟。開始,農業部門提出要在會上討論八個議題。高揚說,議題多了,就沒有議題。回到省城,他根據自己的調査所得,會同調査回來的省長劉秉彥、常務書記張曙光等同誌的意見,親自擬定了“促進聯產承包責任製向橫寬縱深發展”等三個專題。經常委會討論後,責成有關部門抽調得力幹部,按三個專題分頭下去調査。高揚同時又再次下去調査了十八天。三個文件起草出來後,又派調查組帶上文件草稿分三路下去征求廣大基層幹部和重點戶、專業戶的意見。
這在當時還是三個新鮮的課題,是在河北的土地上生長起來的三棵新苗,其中有些提法在上頭文件裏是找不到的,有人擔心會不會與中央精神不一致。會議開幕前夕,中央一九八三年一號文件下達了。大家一對照,省委的文件與中央文件的精神絲絲入扣,對上“口徑”了!
這次會議取得圓滿成功。它不僅為河北農業的大發展奠定了基礎,而且在人們心理上引起了微妙的震動:省委的作風變了!河北的幹部和群眾開始有了自信,他們正走在中央指引的道路上。他們為此而感到踏實,感到自豪,不象前幾年,隻在大標題上與中央保持“一致”那樣,令人惴惴不安,啼笑皆非。
這次會議之前,有這樣一個小插曲——八二年十一月,高揚到邯鄲市研究中小型工業企業問題。十天之內,他看了十個廠礦,昕取了市委及下屬四個部門的彙報。這天晚上,他同千部談完話,已近十點了。他向秘書甄樹聲打招呼說:“晚上我要寫稿了。”預定第三天他將在幹部大會上講話。
十二點,他房間的燈還亮著,秘書先睡了。第二天早晨,秘書走進他的房間,見他的燈仍亮著,不禁有些吃驚。髙揚解釋說:“啊,早晨起來我又寫了一會兒。”上午他還要開會。小甄把他昨晚寫的抄出來,共有三千五百字,這就是後來在全省中小工業整頓中起了很大作用的“五條意見”。
定稿之前,小甄提了條意見。稿中原有一句:“不要盲目提翻番”。小甄說:“這句話是否改一下,或者不要?”
“為什麼?”高揚問。小甄說:“十二大剛提出翻番的口號,現在叫得正響,這樣提……”不言而喻,有“唱反調”之嫌。高揚說:“我這個翻番,前麵是加了限製詞盲目的嘛。中央提翻番,是以一九八〇年全國的工農業總產值為起點的,是經過了計算的。可是具體到某個單位就不同了。比方說:剛生下來的孩子,五歲以前身高、體重可以翻一番,到了十八歲還能翻嗎?那不是假、大、空嗎?”
下午,他召集當地一些負責同誌,念了稿子,征求了意見,之後又讓隨行的“秀才”們再推敲一下。不料省委副秘書長肖風又把這句話劃掉了。高揚搖搖頭說:“你們哪,就是怕我和中央不一致,怕我犯錯誤。好吧,少數服從多數。但是你們這個思想不對頭。”
這裏也許可以套用一下“江山易改,秉性難移”這句老話。“大躍進”年代,高揚以中央工業工作部副部長身份下去檢查工作,曾對所謂“大煉鋼鐵”等違背科學的作法提出異議,而且訴諸文字,據理力爭,他因此得了一頂“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標杆”的帽子。下放兩年之後,擔任化工部長期間,仍不“改悔”,看到上送的報告中某些在什麼“指引下”、“鼓舞下”、“照耀下”之類套話,他就說:“這是給中央看的工作報告,羅列這些幹什麼!”於是動筆劃掉。這些時髦的“鐵證”又使他戴了十一年“三反分子”的帽子。看來,五九年反右傾和“文化大革命”兩次被打倒,並沒有教這位剛正的共產黨員學會“見風使舵”,甚至沒有學會起碼的世故和圓滑。他是那麼自信,就象農民堅信“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那樣,他堅信,實事求是的種子點進哪裏的泥土都不會長出別的苗兒來,雖然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
難怪肖風多次感慨:“高揚同誌最大的特點,就是敢於和善於把中央精神和河北實際高度結合。”他說這話是經過對比的。他在省委機關工作幾十年,可算是秘書班子裏的曆代元老。他曾親見有的領導專靠揣摸上級喜好來決定自己的態度。上級喜歡聽什麼,他就講什麼;上麵講八分,他就講十分,上麵講十分,他講十二分。上麵開個什麼會,他也開個什麼會,甚至到會人員的身份、會議程序都照套不變。他從這種“領導方法”中得到孓不小的甜頭,至於老百姓得到的是否也是甜頭,那他就管不著了。
“當官不與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
當高揚抱定“走到哪兒就住哪兒”的方針,在太行山裏越走越深,在漿水供銷社那樣的“客房”下榻的時候,有人已經在邢台地委的招待所門前等他了。“這是一位五十六歲的老太太,叫徐秀英。象山裏的多數農婦那樣,她將花白的頭發用一塊褐色頭巾裹著;這頭巾是件寶,遮蔭涼、擋風寒、提東西、擦眼淚……都是它。她走路有點蹣跚,不難看出,她的鞋尖有一半牽空的——那是一雙“解放”牌的纏足。
十月十日,高揚沒到市裏來;十一日,他還沒來……徐秀英歎息一聲,扯下頭巾擦擦眼淚,第二天又來……她在這樣的路上,已經奔走五年了……
一九四七年,這位二十一歲的山裏姑娘就當了村長,第二年入了黨。一九五六年,她已是邢台縣手工業聯社組幹科的副科長了。從一九六一年起,她參加調查一樁牽涉到某些領導幹部的貪汙腐化案,案子未結,“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一些心裏有鬼的人要她交出材料,她恪守職責就是不交;她一日不交,人家就一日不舒服。禍根兒就從這埋下了。
一九七二年,她發現二輕局經理部倉庫保管員陳XX有盜賣鋼材、私吞貨款行為,七三年、七四年、七五年,她和其他同誌又多次將陳XX査獲。作為政工辦公室負責人,她多次向領導反映,某位副局長卻一再阻撓,不讓深究。
陳XX為什麼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貪汙盜竊而又不被追究呢?群眾洞若觀火。有人說:陳XX想撈一千元,他就得貪汙兩千元,留出一千打通關節。不然人家那麼賣力給他打掩護?
一次,一位同誌對徐秀英說:“明擺著,咱要再查,就得受打擊。”徐秀英答道:“咱們都是老黨員了,寧可受打擊也不能昧良心,丟原則。”不久,經理部為了同東北林區拉關係搞木材,違反規定動用庫裏鋼材換來白麵、香油、花生米、自行車等去送禮,徐秀英堅決反對,並向上報告了這件事。這又在舊帳上加了新“債”。顯然,一場“明擺著”的打擊報複正等待著他。
天遂人願,“機會”送上門來了。一九七七年五月,二輕局的卡車在外縣軋傷了人,局裏派徐秀英和曹濟川去處理善後事項。執行任務時,徐秀英被歹徒打成脊椎骨折,衣食不能自理。這是工傷,本應由局裏負責護理,局裏不管;派個人去找肇事者所在單位,由他們負責總可以吧?連這事也不管。徐秀英的老伴,原地區農業局副局長胡芸閣,“文革”中被毒打致傷,七四年從幹校回來不久就去世了。七六年,她的小兒子又在唐山地震中遇難夭亡。如今大兒子在部隊服役,女兒在十幾裏外的工廠上班,誰能照顧她呢?她孤獨地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以淚洗麵。多年來,她已經習慣於把一切希望都寄托給黨了。七四年到七七年,一連串的不幸沒有把她壓倒,她忍著悲痛,為揭發壞人,為維護黨和國家的利益四處奔波,調査材料。可是今天,她覺得再沒什麼可依靠了。她畢竟是個女人哪!她想到了死,想到了自殺……
她的心思被女兒看出來了,被一些老同誌知道了,局裏的群眾也偷偷地來看她。人們勸她:“老徐,你可不能死啊!你一死,那案子的材料不就落在人家手裏了?人家正盼你死哩!”一句話把她震醒了:“就為了這場鬥爭,我也得活下去!”她終於敖過來了。
但是,這年十月:徐秀英剛能活動,局黨委便做坦決定,讓徐秀英交出了陳XX的全部材料。材料一交,公開的打擊報複就開始了:政工辦公室另派了負責人,她實際上已被剝奪了職務。緊接著,他們又利用揭批“四人幫”的第三戰役的機會,在辦公樓裏貼滿了“揭批”徐秀英的大字報,說她“文革”中“踹人兩皮鞋”,(徐秀英是小腳,一輩子沒穿過皮鞋。)又說她從一個老幹部家裏抄走“八雙象牙筷子”。(此人年年吃救濟,他買得起象牙筷子嗎?)並說這標誌二輕局的“群眾真正發動起來了”,組織全係統的人來參觀。此後又扣發了她上訪期間的工資,取消了她的獎金~這種“獎金”每人都有,包括貪汙分子陳XX,唯獨“反貪汙分子”徐秀英沒份兒!
不法橫行的當權者,用自己的雙手壘起了債台,逼得徐秀英不得不把揭發陳XX放在一邊,而為控訴打擊報複,維護一個共產黨員和共和國公民的合法權利而鬥爭。從七七年到八二年,她寫的告狀信底稿摞起來足有尺把高。她那雙腳印早蓋嚴了從二輕局到地委的三華裏路。她找過地區工辦、經委、紀委,找過前後幾位地委書記、副書記和專員,也找過中央和省裏派到邢台的調查組,上過省城也上過北京。她遇到過形形色色的人物,她曾經感動得流淚,也曾經傷心地痛哭。她究竟流了多少眼淚,隻有那塊褐色方巾有數。
在她上訪的五年間,上級先後派出了五個調查組。其實案情早已查清,地委領導也曾多次指示二輕局給徐秀英“落實政策”,但問題始終沒有解決。為什麼?這些領導同誌大概忽略了一個事實,而這個事實卻被打擊報複者看透了“不管誰的指示,最後都得通過本單位的當權者,而這些當權者正是“被告”本身。某局長曾多次叫號:“你告吧!告到哪兒也得回來找當地黨委!”某經理氣魄更大:“你告到聯合國我也不怕!”
多少富有正義感的老同誌和普通群眾,都以種種曲折的方式同情過她,聲援過她,久而久之,也覺得勝利無望了。一位老同誌去世之前對她說:“秀英啊,你要有個思想準備,不是鬥爭勝利的準備,是失敗了回家種地的準備……”
回家種地她不怕,連她的孩子也有這個準備。可悲的是:
按著組織係統,該找的她都找了,該辦的都辦了,卻一事無成。她擔心自己沒有力量再鬥五年了……
一九八二年七月的一天,徐秀英偶爾從廣播裏聽到一則消息:省委第一書記換了!“高揚!”這個名字對她究竟有什麼意義,她還不清楚,但畢竟是一線亮光。過後她又聽人議論,說高揚原則性強,辦事認真……找髙揚去!她隻有這一線希望了。
八月二十日下午五點,徐秀英被請到了第一書記的辦公室。她暗暗地給自己打氣:不管他愛聽不愛聽,也得硬著頭皮說下去。一生中也許隻能告這一次了。漸漸地,她發現髙揚聽得很用心,還常常插兩句問話。說到某經理的話:“你告到聯合國我也不怕!”高揚很生氣,說:“這哪象個共產黨員,這是野人說的話!”
徐秀英得到了鼓勵,拘束感無影無蹤了。她哭著、說著,恨不能把幾年的冤屈和積憤一下子都倒出來。
不知不覺,下班時間到了。秘書幾次進來,提醒高揚去食堂吃飯。高揚擺擺手說:“再等一等,讓人家說完。”從五點一直說到七點半。高揚把她送到門外,對她說:“徐秀英同誌,你放心,這些壞人壞事一定要搞清楚。”
在這片十九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上,省委第一書記可算最有權威的人物了。可是誰要是以為他的權力可以無所不達,那他就還不了解“文革”後的中國。
八月二十四日,徐秀英被請到地委會議室,同地委常委們一起,同二輕局局長一起,聽取了地委派駐二輕局的工作組的彙報。這是從來沒有過的隆重而新奇的場麵。徐秀英知道,是高揚同誌的批示下來了。
工作組經過調查,再次證實徐秀英反映的陳XX貪汙問題、二輕局領導打擊報複問題基本屬實。地委書記當場宣布:“徐秀英同誌為了黨和人民的利益,敢於同貪汙盜竊等不良行為作鬥爭,今天我代表地委支持你。”接著又對二輕局局長說:“過去地委對你的工作支持不夠。今後要把陳XX的問題徹底搞清,把對徐秀英同誌的錯誤態度徹底改過來。要開群眾大會宣布,清除過去散布的不良影響。……”
事情已經辦到這一步,徐秀英以為再沒有什麼問題了。回去以後,某局長並沒有召開群眾太會,也罷了,能恢複她的工作就行。五年沒工作了,她沒有忘記她是個共產黨員;她不是為了幾元工資、獎金才告祆的。八〇年初,這位局長曾經訓斥她:“就你事多,有你的工資,還非要工作!”徐秀英傷心地說:“局長,你我可都是老黨員了,你想想,文化大革命,十四年沒讓你工作,你心裏啥滋味兒?”
徐秀英不明白:人家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讓她工作!有你這個疾惡如仇的人管政工,心裏有鬼的人會舒服嗎?還能明目張膽地搞不正之風嗎?
徐秀英等了幾天沒動靜,就去找局裏一位領導,領導告訴她:“你的問題歸經理部,你去找他們吧。”徐秀英從二樓來到一樓經理部,新任經理(原經理已調走)說:“還沒研究哩,我沒見著文字。”整整一個九月拖過去了,他們象踢皮球一樣,把徐秀英從樓上踢到樓下,從樓下踢到樓上。最後,那位局長幹脆回答她:“實話告訴你吧:是我不同意宣布。願告你去告吧!”
這是十月五日的事。
官司打了五年,聞名遐邇,邢台市多少雙眼睛都在盯著事情的結局。公理究竟能不能壓倒邪惡,看來還是個問題。十月八日,有人悄悄告訴徐秀英:“聽說高揚書記到邢台來了。”
徐秀英沉重地歎息一聲:難道非得再麻煩他不可嗎?
十月八日,高揚沒有來。這天,他在讚皇縣聽彙報時插話說:“現在歪風邪氣嚴重,他們就是欺負我們掌權的人太軟!”
十月九日,高揚還沒有來。這天,他在臨城對縣委的幹部說:“對那些違法亂紀的人,該嚴的不能寬,寬了就等於犯罪,人民就不能原諒我們。”
十月十二日,高揚仍然沒有來。他在沙河的會上說:“咱們要硬氣一點。我們有紀律嘛,國家有法製嘛!”
十月十三日,徐秀英在招待所仍然沒有等到高揚。他在邢台市裏的工廠做調查,聽取市委彙報時,他點題說:“說說社會風氣,說說幹部敢不敢得罪人……對違法亂紀的人不敢管,這也是不正之風!……你們處理不下去,給我打電話嘛,給我打電話不會有什麼困難吧?”
十年動亂,對我們破壞最大的是什麼?黨風!對我們的四化大業,對人民群眾的信心和信仰影響最大的是什麼?黨風!為了黨風的根本好轉,中央三令五申,作為黨的老戰士,作為省委第一書記,高揚時時處處注視著這個有關黨和國家生死存亡的大問題,如有“戰場”,他隨時準備衝鋒陷陣!他尋找著突破口。
十月十五日,徐秀英一到招待所門口,小招待員就招著手,神秘地告訴她:“來了。”
高揚的秘書接待了她。“你的問題,高揚同誌不是批示過了嗎?”待徐秀英說出批示以後的情形,秘書吃了一驚……是啊,誰能想到在我們共產黨的組織內部,會有這等事呢?
十月十八日,高揚聽取地委的工作彙報。談完了別的,他話鋒一轉,問:“徐秀英的問題解決了沒有?”
“還沒有。”
“她反映的情況是不是事實?”高揚反複問了幾遍,地委的幾位領導同誌都說:是事實。接著他們彙報了八月二十四日地委會議關於處理此事的決定。
高揚問:“地委的這些意見落實了嗎?”
“還沒有。”
高揚說:“她上訪五年多了,就是從地委表態算起,也已經過去一個半月了,為什麼還落實不了呢?”
地委領導同誌說:“宣布地委的處理意見時,二輕局局長說,二輕局的事不好辦……不行,他就辭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