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態度是有的,它寫在河北的大地上。高揚並不一般地反對開會傳達,他隻知道目前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不是開會表態。“十二大”文件已在報上公布,關於傳達學習,中央已有要求,他在會議閉幕的當天即召集本省代表做了布置。可是“十二大”提出的宏偉目標在河北怎樣實現?河北工農業“翻番”的路子在哪裏?他必須邁開雙腳,到河北的大地上去尋找。“十二大”之前,省農委曾建議召開一次農村工作會議,這樣的會議,如果不是鬧派性的耽擱,是早該開的。但是髙揚發現關於會議的設想重心不明,路數不清。與其急急忙忙開一個不深不透的會,莫如晚一些,待準備充分之後,開一個卓有實效的會。於是“十二大”一結束,在返回石家莊的途中,他就沿路對易縣、保定、定縣進行了調查。之後又由石家莊南行,一頭紮進了太行山。河北省有五個地區二十四個縣處在太行山的懷抱裏;主要發源於太行山的海河水係橫貫河北大地,左右著全省農業的命運。耀邦同誌一九八二年四月視察河北時曾鏟預。:太行山的麵貌不改變,河北要翻身是困難的。事渦於無啃下這一砣。
太行山,母親般的山。在抗口戰爭的艱苦歲月裏,她用自己的乳汁養育了人民的軍隊。“妻子送郎上戰場,母親教兒打東洋”,從這裏走出多少優秀兒女。一九三七年十一月,高揚受黨的派遣,由山西進入太行山,在窮苦取民中間建立黨的組織和抗日政府、抗日武裝,先後祖任過中共河北省邢台縣第一任縣委書記、冀西地委書記兼軍分區政委、晉冀豫特委宣傳部長,與太行人民甘苦與共,度過了整個八年抗戰的艱苦歲月。一九八二年六月,他到河北上任的第二天,一位老同誌去看他時,他說:“快四十年了,走過多少地方,還是常常想到這兒……”現在,高揚象三十七年前告別太行打回東北老家去一樣,重又踏上了這片熱土……
十月七日,當髙揚一行十人乘坐的奶油色“麵包車”駛出石家莊的那一刻,太行腹地簸箕樓峰腳下的槐疙瘩村上,六十七歲的李占林老漢正在家裏手忙腳亂。女兒李緒書剛才風風火火跑進門,說:“爹,省裏高書記到讚皇來了!縣裏讓我來接你哩!”
“他可是真來了?”前兩個月,從省裏回來的人捎信兒說,高書記有空要來“老家”著,可他說來就能來嗎?李占林口裏問著,手早不知做什麼#了,找衣服,找帽子,沒扣上扣子就跟女兒上車了。
讚皇縣委的幹部們都在招待所門前等著。人們問他,“老李,你還能認出高揚同誌不?”
“能……咋不能!“雖是這麼說,心裏可沒底兒。四〇年前後,槐疙瘩是冀西地委的駐地,他是村長,又是黨員,他的家便成了地委和八路軍的公寓”,高揚和許多同誌都在他家住過。四十年了,誰知還能不能認識呢?
下午四點鍾,“麵包車”到了。車門一開,一位身著灰色製服,蓄著雪白寸發,戴白邊眼鏡的老人探出身來。李占林不由叫了一聲:“就是他!……”說著蹣蹣跚跚地奔過去,拉住高揚的雙手,問:“老高,你還認得我不?”高揚熱烈地搖著李占林的雙手,笑道:“我還能不認識你呀!”
“你可老了……”
“是呀,都老了。”兩位老人四隻手握在一起,走進會議室,坐下來了,還不忍鬆開……
這天,除了和讚皇縣委的同誌談工作以外,高揚把所有的空閑時間都交給了李占林。老兄弟倆飯桌上邊吃邊說,吃過飯邊走邊說,晚上高揚聽完縣裏的彙報,已經九點多了,李占林忍不住又去了。他們有說不完的話。
“兩位老人還健在嗎?”那是兩位親同父母的老人,當時有的年輕同誌幹脆在這兒認了幹娘。“都沒了。”
“幾個孩子?住的是老屋還是新屋?日子過得怎麼樣?”
“你不用結記,都比皁年強了。”
“那棵黑棗樹還在嗎?”
“五八年砍了……你還記得哩?”
“啊……”高揚遺憾地說,“那棵樹的棗沒核兒。”它立在李占林家幾畝薄地的中央,高揚閑時常在那裏幫著幹活兒。那年月,家有一棵棗樹是能救命的呀,換鹽吃,換布穿,沒糧時,抓倆棗兒也能頂頓飯。
李占林越說越親,恨不能把幾十年的事兒都倒騰一遍。高揚問他以後都做了什麼工作,什麼時候退休的,一提這話,老漢眼圈紅了。“文革”前他在縣裏當過畜牧局長、區委書記,七〇年在幹校,人家一句話就打發他回來了。臨走那天,連個送的人也沒有,離家幾十裏路呢!他夾著鋪蓋在路邊發愁,幸虧有個熟人幫他攔了一輛山西拉煤的卡車,捎了他一段,這才摸黑趕到家。說著,老漢落淚了。
一旁,女兒李緒書忙製止說;“爹,別說這了!”高揚說:“讓他說吧。說出來也好消消火,心裏痛快點兒。這些年,老幹部都受了不少委屈。”
該說的說了,該問的問了,第二天高揚進山去調查,還要親眼看一看槐疙瘩,不然他心裏總不踏實,仿佛他在那裏失落了什麼。
已是深秋時節,太行山敞開了豐饒的胸膛,慷慨地把財I富賜給自己辛勤的兒女。地裏的莊稼大半已經收割,路邊的柿子也變黃了,農民的臉上洋溢著喜色。畢竟是變了。山溝裏有了水庫和電站,過去有馬也隻能牽著走的傍山棧道,如今通了汽車。曾經犧牲了我們幾十名戰士的長沙村,就在路坡下,如果不是李緒書指點,他已認不出來了……他的心情是矛盾的。他希望多看到一些當年的痕跡,以便喚起那深沉的記憶;又希望一切都變得認不出來……奮鬥了幾十年,為的不就是這個變化嗎?
望著山坡的雜樹,他問李緒書:“你說說什麼樹的葉子能吃?”
高揚住槐疙瘩的時候,李緒書不過四、五歲。那時候地委和八路軍幹部們每天隻有十二小兩糧食,還要節餘四兩救濟群眾,即便這樣,高揚每次從食堂領回的那一份兒,還要分給孩子們一些。如今留在李緒書記憶裏的,隻有“當當當,吃包包”這句童謠了,因為隻要掛在樹上的炮彈皮一敲響,她就有菜包包吃。這種親如一家的感情,如今又被喚醒了,因此她已沒有生分的感覺。她調皮地反問高揚:“你說什麼樹葉能吃?”
高揚數點著:“杏葉能吃,楊葉能吃……”李緒書接口說:“柳葉、柿葉也能吃。”高揚說:“柿葉可澀呀!”李緒書說:“是澀,可六〇年也吃了。”高揚沒言語。六〇年,他知道。那時他下放在貴州,和老百姓過的是一樣的日子。他不想讓後輩人都記得這件事,隻願老同誌不要忘了那段教訓。
他的目光在山坡上尋找著什麼。“怎麼看不見羊群啊……”他說。想必當年他是經常看見的,那裏有送雞毛信的孩子,有“王二小放牛郎”。
“文化大革命把羊群都砍,了。”李緒書說。高揚對這一類的回答似乎不大甘心。他仍在尋找。汽車轉過一個彎兒,他忽然興奮地指著前麵:“看,我看見羊群了!”李緒書看了看,對他說:“伯伯,你看花眼了,那哪兒是羊群呀,那是禁坡一一封山育林,在石頭上刷的白灰。”
“哦……”曆史真是太無情了。
槐疙瘩到了。他們下了車,踩著雜木棒子搭成的小橋,過了亂石滾滾的槐河。鄉親們從一家一戶跑出來,髙揚親親熱熱地和他們握手,打招呼,好象“反掃蕩”之後又回村時一樣。仔細一打量,已經沒有幾個認識的人了。如今五十幾歲的老漢,當年也不過是兒童團裏的角色。擁擠在狹小山窪裏的大部分還是老房子。順著七高八低的小巷,他還能找到李占林的家。他住的那間隻有三根椽子寬的小南屋去年已經拆了,其它三麵的老房子還在。他撫摸著牆上的石頭,在狹小的院子裏端詳了許久,“變化不大呀……”他說。
周圍的幾座山,旮旮旯旯他都去過。當年山上的樹就不多,如今更少了。“還是窮啊。”坐在門前的蒲墩上,他對社隊的幹部們說,“這麼大的山場,總要發展點什麼。種點酸棗總可以吧?幹不了別的,用+鬧個擀麵杖、梳頭櫳子也好啊!”
許多人都有旅遊的經曆。作為共和國的普通公民,我們可能會為雄險奇絕的山峰所傾倒;可能麵對青碑古廟發一番思古幽情;可能被山區的變化引出一腔感歎,或者對山溝的落後和貧困發一通牢騷;此外,也可以利用山裏人的閉塞和誠實,攫取一點廉份的山珍。之後,就可以揚長而去了。我們隻是普通公民。可是,假如你是這一方土地的“衣食父母”,你是對這一忉負有責任的人呢?你會是怎樣的心情?
“麵包車”繼續南行。走到讚皇與臨縛縣交界的地方,隔一架大山,那邊就是著名的八路軍後方基地蠍子溝了。當年,那裏有我們的軍械所、被服廠、醫院,地委也在那兒住過。那是被許多革命者視為“家”的地方。“能過去嗎?”高揚問。
“還沒通公路呢。”前來迎接的邢台地委的同誌答道。“通電了沒有?”
“也沒有。”
閉塞,在敵強我弱的遊擊戰爭年代,曾經是我們賴以堅持和發展的條件;今天看來卻是那樣難以忍受。在車上,人們講了這樣幾件事:蠍子溝的農民賣一口豬,要八個人抬著,走一天才能送到公社。孩子上學要走十八裏路。公社的幹部去蹲點,采取抓鬮的辦法,不然誰都不肯去,因此那裏的老百姓很少見到生人。一九八一年地委新來的書記對縣裏的同誌說,他要到蠍子溝去看看老百姓。蠍子溝的人們聽到信兒,就整天盼。一天,果然來了個穿製服、提皮包的人,全村人象過節似的,好酒好菜招待,幹部整天不離左右。過了兩三天,總不見這人做指示,光打昕皮毛行市。問他:你是不是地委書記?他說:“我是進山來買皮子的……”
這是個笑話,卻誰也笑不出來。“解放三十多年了,老百姓還過這樣的日子怎麼行!”高揚有些激憤。他對邢台地委的兩位同誌說:“請你們無論如何要去一趟,別讓他們再失望了!公路、電,要限期解決!那裏有兩千多口人,也該有個學校、衛生所、商業點……”
(這年的農曆臘月二十九、三十兩天,地委副書記張玉美冒著寒風,翻山越嶺進了蠍子溝。跟群眾說起高揚同誌的那些話,不少人都落淚了。第二年九月,蠍子溝通了公路,安上了電燈,學校、衛生所等也陸續建起來了。老百姓說:過了四十年,高政委沒忘了我們,給我們辦了幾件好事。)
高揚來到當年晉冀魯豫根據地的腹心:“涉縣。它曾是太行兒女深情敬仰的地方,劉伯承、鄧小平同誌帶領八路軍一二九師師部曾在這裏生活、戰鬥五年之久,朱德、彭德懷、劉少奇等老革命家也先後到過這裏。八路軍副總參謀長左權將軍就犧牲在涉縣與山西交界的十字嶺上。
高揚的日程本來很緊,原計劃在涉縣停留半天。來到之後,他走不動了。“這裏還有相當多的農民口糧不夠,不得不吃糠;有七十個大隊,將近五萬人口居住的地方,人畜飲水困難。縣裏征集黨史資料,邀請了一些從涉縣出去的老同誌回來座談,他們問老房東有什麼困難,老房東說:“沒水吃……”老同誌都掉淚了。
聽了縣委的彙報,高揚很不平靜,他在彙報會上說:“省裏王錚同誌來過,說這裏吃槺的現象很厲害。老同誌誰聽了心裏都不是滋味兒……可是咱們不能得出這麼個印象:涉縣窮,是因為老天爺不照應。能不能有這麼個答案:這裏所以吃槺,除了天災之外,還有點人禍?照過去的做法,大平原、高產地區也照樣窮,叫高產窮隊。所以說把責任完全推給老天爺也冤枉。怨誰呢?怨我們,怨我們上麵領導!”
下午,晚上,第二天上午,他幫助縣裏的幹部詳盡地研究了他們的發展規劃,幫助他們認識本地的優勢和劣勢,尋找新的生產門路,話題涉及到工、商、農、林、牧、副各業,他的插話,僅縣委追記整理出來的就有七千多字。
第二天下午,他到赤岸村看了一二九師師部舊址。當年的情景曆曆如在眼前。牆上一份保存完好的幹部名冊上,寫有太行軍區第一分區政委高揚的名字。看過之後,他沒在縣城落腳,就驅車直接趕往下一個地方了。他的腳步很急。一個在共產黨的名冊上寫著名字,而又受命對這片土地負責的人,他必須時刻準備回答那名冊上生者和死者的詢問:老百姓還吃糠嗎?
不錯,在這片土地上,巳經沒有了戰爭和階級剝削、階級壓迫,比照四十年前,的確變好了,變富了;可還是窮嗬。我們本來應該而且可以搞得更好些。在全國性的十年動亂之外,河北又經曆了五年的曲折和延誤,黨的三中全會沒有得到認真的貫徹,生產責任製在許多地方剛剛開始試行。一路上,他看見幾乎每一道山坡都刻著曆史的教訓,殘留著“左”的指導思想的痕跡;他也看見了被人的僵化和狹隘所掩蓋的大自然的潛力。造物主原來在每一塊土地上都安排了各自的“優勢”,給每一條山溝都預留了發展的門路,等待著我們去尋找,去開發。站在這裏談論十二大提出的宏偉目標,你將不再覺得“翻兩番”隻是印茌紙上的字眼,而是古老地殼下岩漿奔突的聲音,是江河和林濤的呼喚。你將產生一種奮鬥甚至獻身的衝動。
“我下來調查,就象牛吃草一樣"盡量多吃,回去後再慢慢反芻、咀嚼。”當著地、縣領導同誌勸德安排一些休息時,高揚這樣說,“你們知進,作為第一書記,我下來一趟也不容易。咱們不要搞外交辭?,不搞那些千篇一律的虛言俗套,實打實地來。”
讓我們看看他在邢台縣一天活動的日程。十月十日上午九點鍾,按照頭一天的約定,高揚一行乘坐的“麵包車”,由臨城縣來到邢台縣野溝門水庫的大橋上,與縣委書記白少玉的吉普車會合了。吉普車引路,他們徑直前往胡家樓大隊的寺溝。當年,這是一條亂石滾滾的“光屁股溝”,從五五年開始綜合治理,成功地經受了六三年特大洪水的考驗,被省報讚為“暴雨摧殘處,百花依然紅”的奇跡。
如今在這三裏長溝行走,可以人不出樹萌,腳不沾泥土,地表全被樹木和海綿般的草皮所覆蓋。高揚一邊察看,一邊興致勃勃地同治山的帶頭人、當年邊區的勞動模範馬聚山老漢交談……
已經十點多了。縣裏的同誌提議到公社去吃午飯,髙揚說:“接著走。”於是沿山溝上行到了稻哇村。在供銷社值班打更的小屋裏,高揚邀請幾位老黨員開了座談會。之後,順著佛堂溝,察看了縣社隊合營的萬畝林場,看望了當年的邊區勞動模範郭愛妮老大娘。等他們趕到漿水公社吃午飯時,已經是下午一點多鍾了。
十月的天氣還相當炎熱,火暴暴的太陽曬得人們不住地沁出汗水。已經一上午沒歇腳了,吃了午飯,高揚緊接著又驅車前往最邊遠的水門大隊。他沿著盤旋山路,徒步登上山頭,察看了他們在六三年洪災之後重建的古城堡似的梯田。
離開水門,他們訪問了抗大總校住過的前南峪大隊。在這裏,高揚走訪了三戶老幹部、老烈屬和十幾戶農民家庭;乘車察看了大隊重點治理的三條“經濟溝”。黨支部書記郭成誌是個能幹的年輕人,他們以感人下淚的熱忱和優厚的待遇,從唐山請來“板栗大師”王金章,大力推廣先進技術,使本隊果品產量連年大增。坐在果園的樹蔭下,高揚饒有興致地聽取了他的彙報,直到傍晚才罷。
頭一天,縣委書記白少玉曾請示高揚一行到邢台的食宿怎樣安排,高揚讓人答複:不要安排,走到哪兒住到哪兒。現在走到漿水公社了,怎麼住呢?公社連個招待所也沒有,隻是供銷社有幾間供過往購銷人員住的客房,實在太寒磣。白少玉說:“回縣裏住吧,汽車一個半小時就到了,明天可以再去。”
高揚說:“時間都扔在路上了。就住這兒。”保衛幹部為難了:“這兒連個圍牆也沒有,不好安排警衛呀。”
高揚說:“別管那些。當年我在這兒,整天走溝過澗的,也沒人害我,今天還有什麼問題!”
他就在這兒住了兩宿,利用晚上時間,開了兩次老黨員、老幹部座談會。
供銷社的食堂是個半麵沒牆的棚子,飯菜一端上來,蒼蠅蜂擁而至,碰頭碰臉。司機小陶一次就從醋瓶裏倒出三隻蒼蠅。高揚在這裏吃了六頓飯;四菜一湯,還特意按高揚的囑咐,捎帶蒸了些山藥蛋、胡蘿卜和萊窩窩,他每樣都嚐了嚐。由於連日奔走和飲食不善,秘書和一位隨行人員病倒了,中途返回了邢台。七十二歲的第一書記卻依然精神飽滿,在太行山裏越走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