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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改工兩年來,兄弟處已從背時倒運中緩過勁來,陸續有所建樹。首先是一處在七個月內築起兩千零四米長的禦河大橋,波譽為“大秦第一橋”,聲威大振;接著二處以更高標準建起坊城河大橋;三處也有一座引人注目的大橋架起了一半;隻有四處還默默無聞。他們在南同蒲路複線工程中苦掙苦鬥,還沒有一個區間交出去,在千軍萬馬大會戰的大秦線上隻做了些涵洞和便道,至今沒有一件稱手的工程。處長急紅了眼睛,正在這時,局黨委交給他們一篇“大文章”:大秦線引入大同樞紐的關鍵工程一一韓家嶺疏解區大橋群。其中包括三座特大立交橋,總長三千餘米;中小橋涵四十座,總長六百餘米。這裏鐵路、公路縱橫交錯,占地五百七十五畝,工程浩大,氣度恢宏。此時,我國的鐵路建設大軍正在兩大主戰場上鏖兵競技,稱作“南攻衡廣,北戰大秦”,這個韓家嶺疏解區,是鐵道部組織的南北大賽的參賽項目,成績如何,將不隻關係到四處和十七局,實際上也是由兵改工的新局與老局之間的一場較量。

局長交代了任務,凝重地說:“我們十七局的名聲如何,就看你們四處的了!”處長王宜強和書記熊立坤當場立下軍令狀”:“拿不下這一仗,立刻撤我們的職!”

誓師大會上,全處上下群情激昂,各級都向上級提出保證,其決心之“鐵”,大有“不成功則成仁”之慨。一級一級的“包、保責任書”,把兩千餘名將士捏成一隻鐵拳。

在一個飄雪的夜晚,吳大斌帶領他的十隊趕到了大同南郊的荒河灘,參加會戰。

吳大斌不是個能言善辯的角色。辦企業,搞改革,看不出他有什麼驚世駭俗的絕招兒。但是參軍十幾年來充當“兵頭將尾”的實踐,確使他摸到了幾條“真經”。這兩年隊裏活兒幹得窩囊,大家心裏晦氣太重。大戰之前,他首先要讓大家抖抖精神,拿出個打勝仗的樣兒來。兄弟隊大多住的是磚房,隻有他們隊住的是用了三年的舊帳篷,綠不綠,白不白,沒棱沒角,看著都憋屈。剛安家時正是嚴寒季節,居住環境沒來得及修理。一九八六年一月,休年假的工人們一歸隊,他就來了個內務大整頓。他說:“帳篷還得住,這也是當兵的老傳統。但是今天要住出個名堂來!”隊裏規定:所有帳篷一律墊高七十厘米,下麵壘起基牆,讓裏麵寬綽寬綽,亮堂亮堂;每頂帳篷七張床,統一模式,不許亂擺;個人的小箱子在中間擺成一溜,墊平放齊,苫上台布,隊裏出錢給每頂帳篷樂來一盆鮮花放在當央……不要小瞧這一頓“窮折騰”,工人從這樣的家裏走出來,心情就是不一樣。

我來到工地時,十隊正向新工地搬遷,帳篷多已拆掉,沒看到人們盛傳的“名堂”。隻聽說一九八六年六月鐵道部副部長、工程指揮部總指揮到工地檢査工作時,順便到這個住帳篷的隊來看看,一進帳篷,大吃一驚!總指揮從戎幾十年,從沒見過住帳篷能住出這個水平。如果說當兵時帳篷裏隻有軍營的整肅氣氛,現在則巧妙地溶進了家的溫馨和優雅,以至他懷疑這是不是帳篷,來到門外,還忍不住回頭打量……

四月五日,吳大斌帶著他的沒修過橋的十隊“笨鳥先飛”,在全處第一個破土動工。全隊工人唱著歌開到幹河灘,拉開陣式。反鏟挖掘機伸出長臂,一鏟插下去“慢,先別提起來。吳大斌一揮手:“點炮,放鞭!”

“二踢腳”衝天而起,長掛小鞭在挖掘機高高的懸臂上炸得火花四散,掀起一陣暴風驟雨……這是向土地爺、河神爺打個招呼:我們要在太歲頭上動土了!我們要拚命、要翻身了!請多關照。

鞭炮聲震動四野。機關和兄弟隊的人們探出頭來:哎呀,不得了,十隊要搞名堂!

確有名堂,但現在還看不出來。吳大斌也沒修過橋。第一份圖紙,他是一步一步明白的。後來他們立一副模板,一個工班隻要幾小時就完成了。可是第一次立模,全隊整整搞了兩天。頭一鬥混凝土倒下去,吳大斌首先跳進去親自搗固。這是保證工程質量的關鍵工序,電動震搗棒可以使混凝土“內實”,但在水泥與模板接觸的地方常常留下水泡,拆模之後就是一個麻點。在這裏,必須用人工搗固鏟貼邊輕插慢提,把水泡引出表麵。這是一項細活,漏掉一鏟都會造成無法彌補的遺憾,吳大斌要親自體會體會。他上任時說過:“我沒什麼本事,隻一條:我能做的不要求你們全能做;但是我做不到的,絕不要求你們做!”

一個月內,十隊兩座橋墩立起來了。許多新工人沒見過修橋,當然更沒見過自己修的橋,都圍著橋墩欣賞。不料模板一拆,橋帽下有幾道黑印子,那是塗在鋼模表麵的廢機油留下的痕跡。影響質量嗎?不影響,但工人心裏不安。他們自己下工回來臉上汗一道泥一道,可以不在乎;若是看見自己的新媳婦臉沒洗淨,那是要心疼的。

隊裏召開民主會,工人們想了一個主意:洗衣粉能去掉衣服上的油漬,在橋墩上不能試試嗎?一試,果然靈驗。現在已用不著這笨辦法了,他們使用本局加工的鋼模,塗上新機油,一次即可達到理想效果。

參謀長出身的黨委書記熊立坤說:“準注混凝土曆來講內實外光,可在部隊修了那麼多優質大橋,也沒象今天這樣較真兒。”工人提出一個口號:“為本處添彩,為本局揚名!“對於企業,信譽就是財富,就是生命啊!過去橋墩上留下的是大標語、領袖語錄,現在每座橋墩上都用紅漆印著施工單位、隊長和技術負責人的名字,他們將與大橋榮辱與共,永垂青史。如今,這些乳白色的龐然大物上看不見接縫,看不見鋼筋頭。沐浴在晨暉、夕陽裏,仿佛是玉石甚至象牙雕刻的巨型工藝品。用手一摸,光滑細膩,好象還有一點溫柔……如果讀者以為這純屬誇張和形容,可就冤枉了。出發之前,我聽到人介紹的時候,也曾這樣想。直到我的手觸到它的表麵時,才怦然一驚:這真是水泥和砂石鑄成的嗎?

十隊一個月內完成了原計劃將近三個月的工程量,按“百元產值工資含量包幹”,職工平均工資達到二百四十元,最多的拿到三百七八。工人們自信心和勞動熱情噌地上長了一大截。這裏麵也有處領導施展的一點小手段:頭兩個月,處裏保證各隊平均工資不低於二百元,但聲明:如果兩個月後還幹不出活來,就隻能看著別人拿錢了。事實上,各隊後來的工資再沒低於這個數。他們創造的利潤遠遠超過了處裏墊交的“學費”。

處裏幾位領導都說:如今幹部的責任心比過去更強,工人也比當兵時幹勁大,而且聽招呼。也許這正是他們的優勢所在:“軍隊的紀律”加上“企業的精神”,猛虎添翼。十隊的黨支部書記不無炫耀地說:“我們的工人哪,幹活跟土匪一樣……”但這也向幹部提出了新問題,於是,他們不得不做出一條規定:注意勞逸結合,不提倡加班加點。這對提高隊伍素質,保證質量和安全是相當重要的,《鐵道工程報》加按語予以宣揚。

在這件事上,吳大斌第一次食言了:他要求工人勞逸結合,自己卻做不到。工人們說:隻要工地上有本隊工人在幹活,他在家裏就待不住。有他在,不顯多;沒他在,大家卻立刻到了少;總怕有什麼事情想不周到。比方說,每次灌注,要用拌合站、吊車、汽車、“蹦蹦車”……司機都是兄弟隊臨時配厲來的關鍵人物,他們手腳慢一點,你再著急也白費。隊長是搞機械的出身,又加細心、好客,因此與他們關係很好!這也是十隊的一個“優勢”。他兜裏的煙大部分是給客人浩備的。輪到亂風、下雨、加夜班,這些同誌冷不冷,餓不餓,他時時想著,必要時到隊裏開個小灶。都讓隊裏出錢也麻煩,他常常自己掏腰包。他自己的一日三餐卻很馬虎。下工時,他跟大家一塊回去了;上工時,又見他一起來了,幹了半天才想起來:“他媽的,我還沒吃午飯呢!”

六月下旬的一天,十隊在灌注橋墩時遇上了大雨,人們穿著雨衣,仍然冷得發抖。吳大斌把雨衣脫給了運混凝土的“瑚蹦車”司機,自己操起了一把雨傘,可是拿著雨傘怎能爬上爬下?怎能幹活?他幹脆放下了。這天,段長和書記開完了一個會,趕到工地察看施工情況,站在下麵看了半天,才認出吳大斌,他渾身透濕,頭發粘在額頭上,巳變了模樣。“喂,情況怎麼樣?有沒有問題?”段長喊道。吳大斌牙齒嗑得巴巴響,想說什麼,已說不清楚。

“不行,他要生病的!”段長急忙招呼他下來,派人連推帶拉把他送回隊裏。沒一會兒,吳大斌換了一身衣服又跑來了。好在離得不遠,隻有一百多米。新換的衣服立刻又濕透了,這一次段黨委書記霍世錄和十隊副隊長黃靖親自把他推回去……濕衣服在洗臉盆裏堆成了小山,能換的衣服都換完了。吳大斌坐在房子裏,聽著外麵的風聲雨聲機器聲,怎麼也放心不下。上一次灌注,也趕上個雨天。夜裏十二點換班的時候,他和黃靖把吊車司機接到隊裏來,吃點飯,喝口酒暖暖身子。吳大斌是不會喝酒的,黃靖見他已經太累了,硬逼著他陪了兩杯,吳大斌果然靠在椅子上睡著了。偏巧下半夜就出了問題。原來固定模型的拉繩是拴在地籠上的,雨大土鬆,地籠埋不牢,工人靈機一動,把鋼絲繩拴在就近的大樹上,哪知道風搖樹擺,拉繩時緊時鬆,模板與水泥磨來磨去,拆模後發現了麻點。這是他們唯一的一次失誤,開了三次會,最後才發現是上述原因。吳大斌一想起來就後悔不迭……今天,他怎能在家裏待得住呢?他榜起一件濕衣服擰了擰,朝頭上一頂,又消失在雨幕中……

謝天謝地,這一次總算沒出錯,而且打得很漂亮。吳大斌卻倒下了。他高燒到三十九度八,三天不退,粒米不進。熊立坤書記來看他,好不容易把他從床上哄起來,黃靖的愛人已為他做好了荷包蛋。他披上衣服出去解手,可是荷包蛋等涼了,還不見他回來。原來他解手時看到了工地,迷迷糊糊地競忘了荷包蛋的事,眼下正圍著橋墩轉圈子呢……

他的胃病本來很重,此時更是吃什麼都惡心。肚裏沒食,病怎麼能好呢?細心的副隊長兼工會主席黃靖心生一計:派人到三百公裏以外去搬“壓陣夫人”!一來,老吳需要她照顧;二來,聽說他倆前不久鬧了別扭,借機給他們創造一個和解的條件。

那是半個月前,吳大斌回去休季度假,臨歸隊那天收到家裏來信,說父親病了,讓他寄點錢。他想借一百元寄走,妻子說:“舊帳還沒還清呢,再借那麼多怎麼還哪!”就為這,一個說多,一個說少,慪起氣來。吳大斌連招呼也沒打,拎起包走了。

到了火車上,他回過味兒來,後悔不該這樣傷妻子的心。這幾年,她忍受了多少困難和委屈呀!現在,吳大斌按“協議”要負擔歸前妻撫養的兩個孩子每人每月十五元生活費,要保證父親和歸他撫養而實際上由前妻帶著的、患小兒麻痹的第三個孩子的全部用度,加上這邊的三口之家,他實際上要養活七口人。他本是個家庭觀念很重的人,無論父親看病、孩子上學,還是弟弟訂婚,隻要家裏要錢,他有求必應。加上他這位一隊之長的“窮大方”,他年年欠債。對此,妻子從不埋怨。逢吳大斌不在,往湖北老家寄錢都是她一手操辦,盡量減輕丈夫的精神負擔,讓他在外麵好好工作,以彌補他們舊日的過失。去年夏天,吳大斌回去看望父母,看見十歲的大孩子沒人管教,來不及與妻子打招呼就把孩子帶到了榆次,一住半年。這孩子來時穿的是背心褲衩,走時穿的是皮夾克、運動服,裏裏外外好幾層應時衣服,花了一百多元,都是易蘭英張羅的,左右鄰居誰不誇她心眼好!那孩子也知情,他至今不叫“爸爸”,保持距離,卻朝易蘭英一口一個“媽”。不論吳大斌在不在家,他堅持要和他“媽”睡在一張大床上……吳大斌越想越後悔。到大同下了火車,他破例上街給妻子買了雙皮鞋,托人捎了匣去。這種皮鞋款式大方,院裏許多年輕婦女都有,他看見過妻子羨慕的目光,但她從來沒張過口。

皮鞋捎到家,易蘭英一看就明白了,不覺掉下幾滴眼淚。她後悔不該為點小事讓丈夫帶著氣上路。眼下正愁沒錢給公公寄,這三十多元一雙的皮鞋媳怎舍得考呢?沒幾天,有一位工人要去大同,她給丈夫裝了一提包便麵、麥乳精之類,末了又裝上這雙鞋。工人問:“這是咋回事/”易蘭英不好說嫌貴,隻說:“讓他退了,就說俺不希罕。”

工人不知就裏,原話照傳。黃靖聽見了,問吳大斌:“怎麼回事?嫂子不領情啊!”吳大斌也誤會了妻子的意思,苦笑道:“唉,吵了幾句嘴。”

話說前往大本營搬夫人的欽差一說原由,易蘭英不禁心慌意亂,當晚使抱起孩子上了火車。……有她在身邊,吳大斌從營養七、感情上都得到了力量,病很快好了。不久他又把從湖北老家趕來的母親接到隊裏,祖孫三代團聚了一個月。這一來,倒給隊裏的報道骨幹提供了一個好素材:叫《吳隊長三讓住房》。

七月,正是雁北大同草長鶯飛季節,氣候宜人。隊裏的工人和幹部大都二十五、三十上下,要麼初戀,要麼新婚。此時他們的“現在時”、“將來時”配偶如候鳥一樣翩翩飛來。這一下,隊裏僅有的八間臨時賽屬房就大大不夠了。

起先,吳大斌一家住在一己的辦公室兼宿舍。他看見隔壁的閱覽室太小,隻能容納十來個人,便決定把兩間打通,讓大家有個寬綽點的活動場所,自己一家搬進一間狹小的家屬房。這天早上,一封電報送到隊裏,技術副隊長陸元生的愛人就要到了。家屬房已經住滿,怎麼辦?有人出主意:“按隊裏規定,看哪家來的時間長些,先動員回去嘛。”吳大斌說:“現在這幾戶,都是新婚,夫妻間需要加深了解,多住一天也好啊。”他想來想去,想到了那半間工具房。於是,趁陸副隊長去接站的當口,他把母親和妻兒搬進了陰暗、潮濕的工具房,自己卷起鋪蓋到班裏去打遊擊。

其實,吳大斌何止“三讓住房”!隊裏幹部說,去年施工九個月,他的床至少半年讓給了來隊家屬,人稱“遊擊隊長”。筆者采訪時,他的辦公室仍住著工人家屬。此時天還冷,屋裏還離不開火爐,隊裏又正在搬遷,他隻好到料棚裏和看材料的工人擠在一張單人床上。

吳大斌不聲不響,卻把一個隊帶得十分活躍。別的不論,翻開宣傳科的剪報本,十隊寫的和寫十隊的見報稿件幾乎占全處的一半。那裏不知為什麼總出好素材,除了關於吳大斌的,還有黃副隊長為方便職工讓出洗衣機、自費辦商亭,有小木匠毛遂自薦當班長,材料員拒收賄禮守大門,有夫妻和好,有智擒盜賊……當然也有關亍帳篷漏雨的批評稿件。無論如何,工人們勞碌一天竟有那麼多“閑情逸致”留心各種事情,追求見報,這種精神狀態就是一種“文明”,一種戰鬥力。

大約唯其如此,剪報本上才有關於十隊的最後一篇報道:提前八十八天完成全年施工任務。報道說,某日某時,當最後一鬥混凝土注入模型時,他們全部完成了二十九座橋墩和其它項目的施工。可惜它沒有說,這最後一鬥、最後一墩是在什麼情況下完成的。它已被全處、全局引為驕傲的話題,它打出了“老鐵”們今日的威風。

十隊的最後的兩座橋墩要跨過正在修建的大(同)太(原)公路,兩座橋墩的基礎各有一個角嵌在公路路麵上。這本來是明年的任務,由於施工進度加快,處裏決定由他們今年完成,免得等公路修好後再掘開造成浪費,而且工期要推遲。可是承建公路的工程隊不幹,他們估計,這兩個橋墩至少要花二十天時間,勢必影響公路按時通車。他們有個參照係:附近有座與此規模相仿的公路橋,他們摳了半年,還砸死一個人。雙方爭來爭去,最後開了一場談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