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3)

“按你們的計劃,哪一天開始鋪路麵?”十隊的代表黨支部書記曹直才問。

對方回答:“一周以後。”

“那好,”曹直才拍拍胸脯,“我們保證七天之內完成。第八夫,現有公路基礎一切恢複原樣,怎麼樣?”

對方笑了笑,說:“這可不是說著玩的。如果完不成,你們要出機械、汽車和人力,幫我們搶回進度,作為補償。”他想嚇唬嚇唬這個膽大妄為的年輕人。不料曹直才當場答應:“可以。”掏出筆來在合同書上簽了字。

這份合同,等於一個動員令。全隊工人嗷地一聲跳起來,說什麼也要拿下這兩個“爭氣墩”,亮亮咱們的本事!這件事引起了全處的關注,熊書記親臨現場坐陣,處、段保證材料、機械、汽車優先供十隊使用。十隊的幹部白天在別的點上施工,晚上全部壓到跨路橋,一步一步周密計劃,把場地、便道等一切準備就緒。

離合同到期還有十二個小時了,公路路基還完好無損。到了夕陽銜山時刻,築路工人一下“老鐵”們一擁而上,各就各位,照明燈一齊閃亮。公路睬於地麵七八米,為了便於最後突擊,他們已事先開出拉溝,降低了挖掘機的工作平麵。現在,挖掘機穩坐在饞二,長臂伸向溝底來個“猴子撈月亮”。大型翻鬥車司機!口現了鏺佳狀態;每每一次啟動成功,杜絕了打滑、陷車現象。基坑裏水大土粘,反鏟一旦遇到麻煩,早已準備好的工人立刻揮鍬弄鏟清理幹淨……上半夜,兩座基坑均已見底;朝陽露紅時,兩座橋激的混凝土基礎也超出了公路路麵,現場清理完畢。

公路工人們前來上工,大吃一驚彳怎麼搞的,昨天收工時還沒動靜嘛……這一天,公路工人和幹部們紛紛撂下工具,跑來欣賞“老鐵”施工,這時,他們已在灌注墩身了……

帶領公路工人的幹部拍著吳大斌和曹直才的肩膀,連連搖頭說:“我算服了。這種事,也隻有你老鐵幹得出來!”至此,十隊的幹部們已經三天三夜沒下現場了。陽曆八月十四日,段裏為十隊舉行了祝捷慶功會,在大食堂裏擺酒聚餐,處裏領導也前來祝賀。工人們揚盾吐氣,推杯換華,笑語喧然。隻有他們的隊長什麼也吃不下,臉色蠟黃,頭冒虛汗。今天,他已打了兩針,此刻還是堅持不住。他咳嗽,頭暈,惡心,胸口疼,時而吐血。由於過度疲勞,脈搏隻有每分鍾四十八次……他被送進了醫院。

工人們心裏一沉:看他那衰弱的樣子,恐怕不會再到隊裏來了。豈料,不到二十天,他就拎著一大包中藥從醫院跑到工地來了。醫生本來勉強同意他回家服藥休息,可直到筆者采訪時,他愛人還不知道有這回事。

恰好,四處一九八六年的最後一仗,讓他趕上了。至此,四處在拿下韓家嶺疏解區橋群已勝利在握,但是他們的名字要在全局占先,則還有一步之隔。你一處去年七個月修起“大秦第一橋",事隔一年,我得有點進步。你不是十一月十五日開的慶功大會嗎?我非要早你兩天一一十一月十三日開!現在,隻差七天了,還有一座大型框溝橋異型墩未澆灌。這座異型墩又高又厚,需要一千二百多方混凝土,儼然一道大水壩。此時已是初冬,日照時間短,天空開始飄雪,保證混凝土質量也是一大難題。但是這個最後的堡壘一定要攻下來!

突擊隊選中了二段六隊和三段九隊,從兩端同時開灌。為防萬一,又準備了十隊和十一隊做預備隊。處機關現場辦公,暫無工作的幹部拉到現場協助六隊運料,保證供應。三段起而效法,動員勤雜人員全力協助九隊。為保證混凝土所需要的溫度,腳手架上吊起幾十個大火籠,日夜不熄,一到夜晚,火紅燈亮,“狼煙”四起,好不壯觀。

忽然,眾目睽睽之下,九隊被異型墩的“異型”打亂了駕輕就熟的經驗,出現跑模的危險。處長當機立斷:預備隊,上!於是十隊和十一隊有了立功的機會。考慮到十隊已經打過兩個框溝橋異型墩,領導上專門把最後灌注橋帽的任務交給了他們。他們果然不負重托,緊急中拿出對策,解決了跑模的危險,一鼓作氣,完成了全部灌注。

正是十一月十二日正常收工時刻,四處全年的最後一鬥混凝土在十隊手中注進模型。同往常一樣,吳大斌檢查了一切細節之後,又是全隊最後一個從墩頂走下來的。他的身材並不魁梧,甚至還有些單薄,但現在他是在夕陽的火紅背景裏,他是在同誌們用意誌凝鑄的大橋群一百七十六座墩台烘托之下,他是在人們引為自豪的“爭氣墩”上,這個埋頭、弓背的人顯得是那樣高大、有力……

當他還在墩頂上埋頭於職責的時刻,為明天的慶功會準備的一切需要上級審批的材料,已經擺在局黨委的會議桌上。研究到吳大斌,人們有些異樣的激動,局長一拍桌子:“給他晉升一級!我們就是要這樣的幹部!”

翌日上午,四處的慶功大會準時開幕。鐵道部工程指揮部的領導同誌也從北京趕來參加。吳大斌胸佩大紅花坐在第一排。他在兩千餘名幹部、職工中獨得晉級獎勵,十隊被評為先進隊,隊黨支部被評為先進黨支部,二十七名個人立功、受獎。吳大斌代表全隊領過了“先進工程隊”獎旗和同誌們的獎狀、獎品,但大會宣布到“先進黨支部”名單,呼點十隊領獎的時候,本來站在台上的吳大斌猶豫了一下……發獎的首長與他熱烈握手,全場合著進行曲的節奏響起久久不息的掌聲。大概隻有他一個人還記得,他巳不是黨員……

十一月十三日,慶功會當天,首都《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工人日報》等同時發布消息:西韓嶺疏解區三座特大橋主體工程提前五十天完工,經檢査,工程質量合格率達100%,優良率達90%以上。

四處做成了一篇“大文章”十七局創出了牌子。在衡廣、大秦的南北大賽中,韓家嶺疏解區橋群奪得優勝紅旗。年底,十七局被鐵道部評為“經濟效益顯著單位”,被山西省評為“施工管理先進企業”,被太原市授予“重合同、守信用”稱號。最近,他們又作為鐵道部係統僅有的兩個單位之一,被推薦參加全國先進企業的大選。“生存”巳不是他們考慮的問題,他們一九八七年的目標是“創一流,奪金杯”,力爭按國家統一標準實際企業升級!

在此目標下,王宜強處長有他自己的小算盤:如果說去年他們靠的是群威群膽,那麼今年他要一個一個地“放單飛”,讓每個隊都能獨立生存,獨當一麵。他選中十隊和二隊這兩個馬前卒,讓他們第一批拱過河。

十隊的任務是單獨完成一座中橋。這座看起來不大,卻要與三條公路、兩條鐵路交叉,上有高壓線,下有電纜,對施工的組織管理要求很高。吳大斌知道,這是個費力不討好的買賣。一天,他找到熊書記,他倆是同年入伍的鄂城老鄉。“熊書記,我們隊已經修了一年大橋,今年讓我們跟大夥一塊去打隧道吧,我們保證……”熊立坤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說:“你給我稍息吧,老兄!處長說了:這支曲兒好唱也罷、難唱也罷,就聽你們的了!”

二隊隊長楊友成也在搔頭皮。吳大斌當初下放到二連當排長時,他是連長,兩人很投機。如果說吳大斌以紮實、頑強見長,楊友成則主要靠“足智多謀”取勝。因此,盡管論完成的工程量是十隊最多,經濟效益和職工收入卻是二隊第一。今年,他們的任務也是獨立完成一座中橋,而且勞資、材料、機械等全部承包到隊,處裏不管了。往年這個時候,處裏頭頭三天兩頭往隊裏跑,樣樣囑咐周到,如今連個影也見不到。這天,處長好不容易到二隊工地來了,楊友成急忙過去請示……王處長倒背著手,眼望著天邊,說:“早跟你說過了,我來隻是轉一轉,閑事不管!”——這隻“無情無義”的老狐狸!

在西韓嶺村外四處機關的簡易房裏,我和吳大斌倀著火爐,談了三個晚上。聽說他從前身體很棒,曾是團和師直籃球隊的主力隊員,如今卻很清瘦,這使人想起他這幾年的艱辛。對當年的一切,他不避諱,也看不出特別激動,似乎曆史的傷疤已經撫平。最後,我問他:“你寫過重新入黨的申請書嗎?”

“沒有。我還……不到時候。”

“你對當初邁出的那一步是否後悔?”

“不後悔。”他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你愛人呢!她後悔過嗎?”

“沒有。她也不後悔。”他很有把握地說。談話停頓了片刻。我得承認,他的回答有一股震撼力,它使我興奮,也使我恐俱……該怎樣評定這兩個人的“堅定”和“勇敢”?憑這個,他們清醒地犯了錯誤,願意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也是憑這個,他們重新站了起來。不論前麵是泥坑還是高坡,不論身上的負載多麼沉重,他們的眼睛和身子總是朝著前麵。可以認錯,可以補償,但不後悔!

應該去見見他的愛人。我請他寫封信給我帶著,他答應了。但第二天,他幹脆請了假,先我一天到了家。

易蘭英是我半個月裏所見到的唯一還穿著一件軍上衣的人。是沒有更時髦的衣服,還是為了紀念逝去的時光?歲月的坎坷,巳在她的眼角留下細微的痕跡,但她臉色紅潤、健康,並捧是洋溢著掩飾不住的微笑。她雖不象城市女性那麼習憤於盯著你的眼睛說話,卻也稱得上開朗、坦率。“當初你看上吳大斌,是衝著什麼?”

“衝他老實,誠實。”

“那麼後來呢?現在呢?”她略微想了想,真誠地說:“還是誠實。”怪事!那個“行騙者”留給受過騙的人的印象竟然是“誠實”!

“這幾年,大斌同誌工作很出色,也很辛苦,你幫他分擔了不少。”我說。

“那可有啥辦法呢?我們也是患難夫妻不是?這幾年,苦是苦,心裏暢快。再說,總是一天比一天好了,不是?”

她低頭搓弄著自己的手指,我注意到她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戒指。

“這戒指是什麼時候買的?”

她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戴著玩的,不值錢。去年他回來休假,一塊上街……我們結婚時什麼也沒有,他覺著對不起我不是?就買了個這。戴著玩的……”她愉快地格格笑起來。我來到她的家。吳大斌抱愧地說:“我們家很寒磣哩!”我看到的卻很整潔。客廳裏有一架未經油漆的組合櫃,裏麵有一套茶具,還有一匹陶馬和老壽星。也許吳大斌已布置過“采訪現場”了,即便如此,也證明男女主人是珍視生活的人。他們的小女兒姣姣很結實,眼睛挺大,臉蛋紅紅的。媽媽提醒她:“叫伯伯!”她卻依然“研究”著我的麵孔。當我伸手要去抱一抱她的時候,她忽然撇撇嘴,哇哇大哭起來。這個“婚外戀”的結晶、畸型家庭的種子、登不上戶口的“計劃外公民”,好象在申訴一切不應由她負責的委屈。而她的父母卻被逗得哈哈大笑……

我被他們的笑聲深深感染,感到一陣如釋重負的愉悅,而同時也有一陣酸苦的熱辣辣的感覺湧上眼窩……我在想,他們的這樣一種結局,他們的這樣一種性格和精神,與我在整個工地所感受到的,與我們這個民族、時代所需要的東西,是否有某種契合?

據說,最初決定將四十萬鐵道兵集體轉業的時候,曾有不少老同誌懷著深深的顧惜輪番說情。最後,一位決策者不得不說:我提出改革的方針,你們都擁護。現在剛一動手,你們就來說情……

是的,如果改革隻是在理論上、圖紙上設計一種新的秩序,相信每個人都可以成為勇士,而當改革要打破現存的牽連著我們的感情的舊秩序的時候,我們就常常望而卻步,寧願縮回舊繭尋求苟安。我們害怕“悲劇”,“喜劇”卻因此越退越遠。因為生活前進的時候上演的總是“悲喜劇”。

在此,我也願向這出悲喜劇的另一位參加者那位仍然住在前夫家裏種著責任田、帶著三個孩子的堅忍不拔的中國婦女,捎去一份敬意。

省委第一書記

他老了,但還很年輕。

一九八二年他上任時七十二歲。下去調查,還能攀登鋼筋焊成的單麵雲梯。走起鉻來,三十六歲的秘書說一不加油兒就跟不上他。

他每天工作、學習十一二個小時。讀書是他的休息和娛樂。他讀三百頁的理論專著,也讀八開四版的農村科技小報;讀英文版的《天方夜譚》,也讀當月出版的文學雜誌。

他在大小會議上的講話稿都是自己寫的(幸而上任以來他還沒做過萬字以上的報告、此外偶爾也寫寫文章,忍不住改改記者們的稿子,還擔任過一本書的主編一象一個名副其實的專職主編那樣。

他工作也和走路一樣,講求速度一效率。“查一查是誰誤的事!”

“有些文件是有時間性的,拖成明日黃花,還印它做甚!”他那裏是從來不壓文件的。紀委一位副書記下班之前把送給第一書記的呈批件發出,第二天一上班,看見他的批件已經送回在桌子上了。

他曾幽默地說,他讚成“有權不用,過期作廢”這句話。“你們到底能不能辦?如果再不辦,我就另找兩位不怕和我一起被打倒的人來辦!”但是肯幹事的人在他麵前絕無惶悚之感。他正在討論會上發言,幾個縣委書記居然在一旁辯論起來。於是他就站起來,加大手勢,提高嗓音,以爭奪聽眾……“現在有些電影、電視裏有一種八股,調兒,”他在一次記者會議上即興插話時說,“演公安人員,就是叼著煙走來走去;演高級幹部,就是挺胸腆肚,哼哼哈哈,拿五做六的……我也算個髙級幹部吧,你們看是那個樣子嗎?”

一位省委書記說:和他一起工作,有一種新鮮感,振奮感。

一位省委常委說:他是敢在沒有人走過的地方,踏上自己腳印的人。

一一這就是我們的省委第一書記。

一生中,這是最後一次分配我的工作了

一九八二年六月十六日,中共中央向離它最近的那個省城發出一道“命令”:中央決定由高揚同誌擔任河北省委第一書記,立即到職;前任幾位負責同誌接此通知即離任回京向中央報到,另行分配工作;無論何種意見,一律到京後再談套紅卷頭下,寥寥數語,載著莊嚴、急迫的氣氛,頃刻落到省委每一常委的辦公桌上。一顆顆鉛字,跳進眼裏竟然有聲有色,震耳欲聾……這是一項不尋常的任命。

曆史對人的選擇,常有很大的偶然性。如果幾個月前農墾部不並入農林漁業部一高揚不從農墾部長的位置上退下來;如果河北不是處於那樣一種極為特殊的狀態,中央便不會有這樣一項任命。那麼高揚晚年的曆史將是另外一種寫法,本文所要描述的一係列故事一一這很可能是他一生中最有光彩的篇章^也就無由發生了。

一九八二年,中國的曆史已經推進到這樣的關口,即如胡耀邦同誌在“十二大”政治報告中描述的那樣:終於結束了長期的社會動亂;在指導思想上完成了撥亂反正的艱巨任務;實現了曆史性的偉大轉變……但是中央領導同誌在斟酌這些字句的時候,卻不能不為來自河北的消息憂慮,心上壓著一塊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