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 3)

吳大斌可不是個窩窩囊囊甘於逆來順受的角色。除了不順心的婚姻之外,他在各方麵都表現了自己應有的價值。參軍半年就入了團,又過半年,他成為同屆新兵中的第一名共產黨員。翻開他的檔案,在一九六九年到一九八二年受處分之前的十三個年頭中,有兩次“五好戰士”(他隻趕上兩年),十次嘉獎一一其中有兩次是師司令部參謀長簽發的通令嘉獎,還有三次三等功。當戰士八年,他沒睡過午覺,不是擺弄機器就是翻書本。築路工地上的發電機、壓風機、攪攔機、抽水機、桁車……他樣樣會開,樣樣能修。

一九七五年,師部遷到了青海格爾木。師參謀長點名要這個忠誠可靠、技術全麵的老兵,帶領二十四名戰士到西寧學習取暖鍋爐和管道的安裝、管理技術。回到師裏,巳是十月天氣,人們坐在辦公室裏冷得伸不出手,吳大斌率領二十四員部將日夜突擊,到最後他四天四夜沒休息,終於使鍋爐一次試燒成功。

當初,管理科長擔心這個兵太老,不好管。如今,參謀長得意地問他:“我選的這個兵怎麼樣?”科長說:“你給我再選兩個這樣的兵就好了。”一九七七年七月,吳大斌被提升為排長,不久又提升為管理員。

一九八〇年到一九八一年,正當他以出色的工作表現又立功又受通令嘉獎的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悄悄地發生了。

一天晚飯後,吳大斌陪戰友散步,轉到師部對麵市委機關的大院裏,忽然背後有人叫他:“吳排長!”回頭一看,是位姑娘。幾年前安裝暖氣時,雇請一批臨時工挖掘管道溝,這姑娘就是其中一個,吳大斌還有印象。“你怎麼在這裏?”

“我姑家在這兒住。”這姑娘一一我們姑且叫她易蘭英吧一一家住陝西鄉下,高中畢業後在姑家一麵複習功課,一麵找些零活做。她姑夫是市委招待所的管理員,與吳大斌常有工作來往。有當年的一麵之識,又有她姑夫這層關係,兩人對今天的邂遁都很高興。

一回生,二回熟。從此以後,吳大斌成了管理科與市委招待所的常務聯絡員;小易的姑夫有事找吳大斌也常派她跑腿。你來我往,大大方方,自自然然,也沒人在意。

一次,吳大斌的一位好友遇見易蘭英和吳大斌在一起,取笑說:“哎,我們管理員可還沒結婚哪,你三天兩頭往這兒跑,是不是有點意思啊!”

一句隨便說說的笑話,卻無意中點破了姑娘心中的隱秘。原來,姑娘早已萌生愛慕之心,做過許事玫瑰色的夢。夢幻一經點破,立刻由假變真了。她對“我們管理員還沒結婚”這句話聽得格外真切,本來她也沒想過純樸、拘謹的他會是個結過婚的人,直到她決心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給他的時候,也沒向他或是別人問過一句。既然沒有懷疑,為什麼要問呢?吳大斌知道自己是喪失了戀愛資格的人,他的出身、教養和軍人身份,也沒有給過他生發非份之想的勇氣。開始,他至多不過象所有年輕男人那樣,希望在與年輕女性的說說笑笑中得到一點愉悅而已。當他明顯地感覺到對方的愛慕的時候,曾經猶豫過,是否該把真相說破?可是等她一來到麵前,就又失去了開口的勇氣。他情不自禁地把她與妻子比來比去,結果是可愛的越發完美,不可愛的越發欠缺。為了不失去他再難得到的東西,他終於開始了有意識的隱瞞和欺騙。等到他大夢初醒,明白自己已不能見容於組織和領導,對不起父母、妻子和孩子的時候,他巳經走得太遠了……

易蘭英好象突然從天上跌入了漆黑的深穀……她咬牙切齒地恨過,昏天黑地的哭過,可是恨過,哭過之後,她又否定了自己:憑感覺,她怎麼也不相信他是個不誠實的人。況且,事到如今,她也沒有退路了。他們隻能一起硬著頭皮往前走!

一九八一年底,領導上準備提拔吳大斌為副科長,已經找他談過話。當了副科長,家屬就可以隨軍了。這一下,難題擺到眼皮底下了,然而也給他提供了一個機會。

一九八二年元月,他帶著騙來的兩張空白介紹信回家,對妻子說:“我馬上要提營職了,按說你很快就可以隨軍。但是部隊有規定,凡超生了第三胎的,家屬隨軍要推遲三年(確有此事)。”

“那怎麼辦呢?”妻子問。

“隻有一個辦法:咱倆先假裝離婚,我帶兩個大孩子先走,等戶口一落下,咱們再複婚。這樣,上麵就不好追究第三胎的事了……”

出乎意料的是,妻子對隨軍和假離婚這兩件大事的反應都較冷淡。她想了兩天之後,說:“那就照你說的試試吧。”

元月十日,吳大斌填好一張介紹信,用自行車馱著妻子,背著雙方父母辦理了離婚手續。六天之後,吳大斌出現在陝西,用另一張空白介紹信同易蘭英領取了結婚證書。這一切,部隊領導當然都不知道。不料,這一對“新婚夫婦”剛過了半個蜜月,部隊把電報打到易蘭英家裏來,命令吳大斌“立刻歸隊”。

吳大斌心裏明白:秘密敗露了。但他沒有想到,竟是自己的父親告發的。原來他離家沒幾天,父親就從經手的公社幹部那裏得到了信息反饋,一問兒媳,果然不差。老人家怒火萬丈,立即托人代筆寫信給部隊領導,痛罵兒子思想變質,忘恩負義。當了官就不要農村老婆了,這哪象個黨員?這樣的竟員還留著他幹什麼?……老人家解放前祖輩受窮,他永遠感激共產黨,認定共產黨員應該具有天下一切美德。他送出最器重的長子大斌參軍,臨走時說:“既去,就得幹好,入不上黨,你就別回來!”今天又是他告倒了兒子,使這個有了十一年黨齡的黨過被開除了。

吳大斌原本也沒有準備把事情長久隱瞞下去,他知道這件事是瞞不住的。一俟假期休滿,他就準備選個適當的機會向組織“自首”。他準備接受一切訓斥、批判、處分和鄙視,他要的隻是既成婚姻事實。他隻是沒有料到處分會這樣重。準確地說,是他沒想到自己的錯誤性質是這樣嚴重。降職降級都可以忍受,最令他痛苦的是被開除黨籍!更沒想到,他以這樣大的代價換來的“既成事實”也保不住了:領導上要求他與易蘭英解除婚姻關係,與原配複婚!

一九八二年六月,一紙離婚調解書由格爾木寄到了易蘭英的家鄉。與此同時,吳大斌懷著一顆冰冷的心回家去完成死灰複燃的使命。

妻子已經熬過了感情暴發階段。她現在的決心是讓這個無情無義的丈夫雞飛蛋打兩頭空。但她沒有守住自己的防線,她畢竟已是三個孩子的媽媽呀。這時,吳大斌卻猶豫了。以前他與她無冤無仇,尚且鬧到這一步,複婚以後,日子還怎麼過?如果說他以前隻是騙了別人^現在為什麼要連自己也騙進去呢?

已經因病住院的老父親也沒主意了。當初他寫信給部隊首長,還不知道不爭氣的兒子在外麵又娶了一房媳婦,他隻是想讓首長管管這個“陳世美”,讓他囬心轉意,誰知竟落得這樣一副慘局。他對兒子說:“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背著我嗬!”兒子歎口氣,在心裏說:“告訴了你,就什麼事情也做不成了。”

最後,還多虧父親出麵,說通了兒媳婦:勉強複婚也沒法過,莫如就這樣吧。兒媳婦雖然與婆婆合不來,對公公倒一向敬重。這個承受力特強的女人再次默認了命運的安排。吳大斌帶著這樣的談判協定回到部隊,領導上派人做了調査之後,又開出正式介紹信,讓吳大斌回去辦理了合法的離婚手續。

回到青海,吳大斌卷起鋪蓋離開是非之地格爾木,來到人煙稀少的察爾汗鹽湖,以他當連長八年,任指導員四年的軍齡當一名老排長。放下背包,他長出了一口氣。他好象終於擺脫了夢魘,擺脫了塵世的煩惱而踏進虛空。“現在,再沒有人來找我了……”他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

他真的無牽無掛一身輕了嗎?真的沒有人來找他了嗎?且慢,我們還有一條線索未加交代呢——那位遠在千裏之外被缺席判定“離婚”的易蘭英怎樣了呢?

一紙離婚證書與其說掐斷了易蘭英的幸福,不如說是斷送了她的尊嚴。她整日坐在家裏,不想見人也無法見人。她悲歎自己的不幸,但更惦記害苦了她的那個人。如果沒有自己,他不會落得這麼慘。後來,她昕說吳大斌與前妻已經正式離婚,她心事更重了,眼前總有心灰意冷愁眉苦臉的吳大斌的影子晃來晃去。她終於忍受不住,隻身前往格爾木團部駐地。

“吳大斌犯錯誤,有我的責任。”她心平氣和地對團政委田雲國申訴,“現在,也處分了,也懲罰了,舊事不說它了。可是,他以後怎麼生活啊!組織上不是為了挽救他嗎?象這樣,他也沒臉見人,我也抬不起頭來,不是又帶來新的社會問題嗎?”最後,她說:“既然他和前妻不再複婚了,如果領導同意,我還願意跟他。”

政治委員不能不對這位傳說中名聲不好的女性刮目相看:她說的都有道理,她的那樣一種精神甚至令人感動。應該慶幸的是,這位政治委員及其所在的團黨委一些成員,腦子裏除了原則性和組織紀律性之外,還保留著那麼一點不多不少的“好奇心”。為了慎重起見,他們在上級提供的材料基礎上,又到有關單位和吳的家鄉做了仔細的調查(帶領調查組的,竟然是司令部參謀長規格夠高的)。一九八三年六月,團黨委征得上級同意,批準吳大斌與易蘭英結婚,並趕在改工之前給他們辦理了家屬隨軍手續。如果不太計較措辭的話,我們也可以稱之為“有情人終成眷屬”吧。吳大斌就是以這樣的背景和態勢,同戰友們一起進入改工以後新裏程的。以下我們還將看到,這樣一個領導班子,對吳大斌的重新崛起發生了什麼樣的影響。

一身軍裝,經過幾代入的熔裁、縫補和浸染,已成為厚重的神聖的鎧甲。穿上它,可以使人平添許多東西,也可以掩蓋許多東西。卜七局的前身鐵七師是一支素以敢打硬仗、惡仗著稱的部隊。一九七五年,《解放軍報》曾以《開路先鋒》為題發表長篇通訊,曆數該師的光榮曆程和累累戰功。然而,在他們脫下軍裝赤條條投入競爭環境的頭一兩年,卻陷入了相當尷尬、狼狽的局麵。多年來憑軍委一紙命令,不計報酬不惜代價死打硬拚,以在“無法修路”的地方修出路來為榮,大刀闊斧勇猛頑強的優長也掩蓋了拙於精細的弱點。現在與諸多技藝純熟經驗豐富的老局擺在一個擂台上,麵對著大型產品“工藝化”的“苛刻”條件,猛張飛愣李逵們發現自己繡花的功夫大大欠火;加上改工之前大批老兵、技術骨幹退役,留下來的大都是一九八一年、一九八二年的新兵,有的上道碴、砌護坡也要把著手教,修橋墩立模型板則須處長爬上架子示範……四處的同誌告訴我:頭一年,他們是船漏偏瑪頂頭風——在南同蒲複線工程中遇到閻錫山時代留下的爛適子,要在老線橋木樁加片石填充的橋基上,打進三十六米長的水泥樁,鑽孔機一打就偏;好容易鑽出孔來,要麼水泥灌不進,要麼水泥粘住造價昂貴的護簡拔不出來,隻得放水炮、鋸鋼筋,一點一點地摳幹淨……老牛憋在枯井裏,豆腐掉在灰堆上。八個墩子硬是搞了一年,幹部、職工急得直跺腳……

這支隊伍能不能站住腳,能不能生存下去?昔日的“常勝軍”不得不回答這個令人臉紅的問題。

知恥近乎勇。尷尬的局麵倒激起了奮發的決心,把全局上下擰成一股繩,為企業的生存而戰!局黨委提出一個熱辣辣的口號:“為振興十七局,甘願當牛做馬!”別人投標,挑肥揀瘦,而他們的個別單位手裏沒活幹,饑不擇食,隻好壓低標價,中了標,卻賺不到什麼錢……咬緊牙關,就是賠錢也要幹,而且要幹好,全當交學費、創牌子吧!

生存,迫使人們收起一切空一無物自欺欺人的高調,擯除一切虛榮和形式主義作風;迫&人們放下架子,想一想部隊的傳統哪些應該繼承,哪些已不適用。這就為改革清理出一個適宜的心理環境。承包責任製、目標管理、“百元產值工資含量包幹”、質量管理製度……這一切都不再是為了聽從誰的指示,完成誰給的任務,而是本能的要求。人們的眼界開闊了,潛藏的被忽略的積極性被挖掘出來。

四處二隊隊長與書記不知,管理鬆懈,隊裏打架鬥毆全處聞名,最後一拳打到隊長頭上,開了個二寸長的口子。舊局麵維持不下去了,隊長、書記分別找處領導要求調換單位。處長王宜強說:,“老黃曆得改改了,兩個人搞不好就調開,這個攤子留給誰?這個隊就是你們兩個人的,你們就是這個隊的。在哪兒裂的口子在哪兒縫吧!”後退無路,隻好向前。隊長頭上貼著膠布,與書記坐在一起,“將相和”。隻一年工夫,他們把這個隊變成全處公認的一流隊,回頭一數,共獲得二十四項評比的第一名。

這一年,四處有三個叭長表現不好被撤職、停職。如今什麼都講真格油。有一個隊長動輒撂挑子,如今又不請假外出,處裏上午核實了他的錯誤,下午就宣布撤職,另聘一名工人當隊長;誰當隊長誰就拿那份工資,少客氣!

這一派生機勃勃的氣候,給一個幾乎被遺忘的人物提供了重新出山的機會,這就是吳大斌。一九八五年下半年,他所在的十隊正陷在“輝潭”裏——他們承擔的一項建築工程遇到複雜情況,加上成員新,管理不善,砌的牆推倒重來好幾次。工人拿不到獎金,!士氣消沉。處黨委書記熊立坤前往蹲點,感到需要換一個隊長。原隊長雖然是個好同誌,“馬力”小了點,帶不動,有一個現成的人選在眼前,敢不敢用呢?

這種事,在改工之前想也不敢想,現在他們要想一想。用委書記熊立坤的話說:如果因為犯過錯誤就把人看死,“這種態度不太文明。

王宜強處長找到吳大斌,說:“你們隊正處在艱難時期,你是個老同誌,準備讓你把它帶起來,怎麼樣?”吳大斌惶惑地問:“我……合適嗎?”處長說:“帶得好,就合適;帶不好就不合適。——就看你怎麼幹了!”

吳大斌緊咬下唇,迎著處長的眼睛看了半晌……“那就試試吧。”他說。

當天回到家裏,他對妻子易蘭英說:“從明天起,恐怕要讓你吃苦了……”當時十隊有兩個工點,吳大斌和少部分人在榆次家屬基地搞營建,大部人在太原小店施工。妻子臨近分娩,偏巧又雙腳生瘡,站不得,一天做三頓飯都成問題。可是作為隊長,吳大斌當然要去直接掌握小店的大隊人馬,親手處理那樁纏手的工程。此時,隊裏有多少事要他操心,是可想而知的。每關收了工,安排好各項事務,總不下九卜點鍾了。當別人要上床休息的時候,吳大斌跨上自行車,向五十華裏之外的家屬基地疾奔……清晨起來,他做好早飯,再把白天要用的糧食、煤餅等什物放在妻子最方便的地方,他自己常常來不及吃飯,便又避起5行車,趕往工地……五十裏夜雨,五十裏晨風,伴隨著這個拖著兩副重載埋頭向前的人!

四處黨委緊鑼密鼓走馬換將、是在準備一場大戰。這一仗對四處、對十七局的聲譽影響極大,隻能成功,不能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