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附錄二:論幽默邏輯(1 / 3)

附錄 附錄二:論幽默邏輯

一、在邏輯空白中的落空和落實

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中說過一句在西方美學史上相當經典的話:“在一切引起活潑的撼人的大笑裏必須有某種荒謬悖理的東西存在著(對於這些東西自身,悟性是不會有任何愉快的)。笑是一種從緊張的期待突然轉化為虛無的感情。”這一句話,在另外一些譯本上被譯成“笑產生於緊張的期待的落空而造成的感情爆發”。這下麵還有一句:“正是這一對於悟性絕不愉快的轉化卻間接地在一瞬間極活躍地引起歡快之感。”康德的這個定義影響甚大,許多西方幽默理論家都是在康德的這個理論的基礎上,進一步發展了笑的理論的。例如,一些理論家把笑定義為“荒謬的意義”(sense in nonsense):“我們一時認為有理性的東西,頃刻之間就成了廢話”,立普斯這一關於笑的理論實際上是在康德理論的悖理導致失落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不過他補充了一點,失落以後還有某種意義,但是他最後還是沒有脫出康德的窠臼,他非常強調最後的結果還是“毫無意義”的“烏有”。他說,在喜劇性的雙關語中,“荒謬的單詞先欺騙了我們,然後才告訴我們其真正的含義,正是這第二級啟蒙,即最後一切都歸結到一個在通常概念中毫無意義的詞——這種到烏有的還原的過程,才產生了喜劇效果”。

康德對於笑的定義帶著西方古典美學常有的心理哲學色彩,其核心是由於期待的落空(或者譯為“虛無”)而突然造成的——意外的驚奇。康德指出的期待的落空是由於荒謬,也就是由於不合乎慣常的理性(或智性),如果合乎智性或者常理,期待就不會落空了,也就不會使人笑了。例如,俗語說的伍子胥過昭關,一夜愁白頭,並不能使我們發笑。

康德的理論的核心,表麵上可以概括為一個公式:悖理——落空。其實這還不完全。在這背後還有一個假定的原則,也就是西方人經常強調的遊戲的原則。如果不是假定的遊戲,那麼不是錯誤就是欺騙。因此康德在括弧裏說:“被欺騙的期待怎能享樂?”而純粹的錯誤隻能造成“自己比這個無知的人更聰明些”的感覺。康德的這個定義的深刻之處,就在於他準確地抓住了心理期待的緊張變為突然的落空這一現象。

這比之後來的柏格森的笑產生於“機械鑲嵌”的理論涵蓋要廣泛得多。但是他留下的問題也不少。首先他實際上並沒有分清幾個基本範疇:第一,遊戲性的笑與非遊戲性的笑;第二,笑與非笑;第三,滑稽的笑與幽默的笑;第四,諷刺的笑與幽默的笑和滑稽的笑;第五,笑與語境。

這五者之間究竟有什麼根本的區別或者聯係,應該成為我們所關注的焦點。

在柏格森的笑論中,有這樣的例子:一個人在演說,很起勁,可是忽然打了一個噴嚏;一個中學生走向黑板,突然停了下來,說是鞋子和褲帶太緊;等等。這些都可能引起期待落空的笑。然而這裏僅僅是可能,必須有一個條件,才能把可能轉化為現實,那就是傷害不是很重,如果這個人身體受到嚴重的傷害,例如,跌跤導致骨折,演講的人因有肺癌而咯血,中學生因為小石子而造成終生跛足,後果越是嚴重,越是難以笑得起來。因為幽默的笑必須是善意的,傷害太嚴重,就不可能是善意的了。一個最基本的區別就是遊戲性與非遊戲性。遊戲性的,哪怕是再嚴重的,人頭落地,天崩地裂,也不要緊,也笑得起來,因為遊戲是假定的。如果不是遊戲性的,同樣是期待的落空,哪怕是稍稍嚴重的一點損害,不但不可能引起人的緊張情緒的放鬆,相反,倒是可能引起人的情緒的更加緊張,不但笑不起來,在某些人那裏,哭起來的可能倒是更大。

康德在行文上並不十分嚴格區分遊戲性與非遊戲性的笑,但在實際行文中,他論述的重點卻是非遊戲性的。例如,他舉過一個例子:一個印度人在蘇拉泰(印度地名)一個英國人的筵席上看見一個壇子打開時,啤酒化為泡沫噴出,等英國人問他有何可驚奇之時,他指著酒壇說:“我並不是驚訝那些泡沫怎樣出來的,而是怎樣進去的。”如果這個例子還不夠清楚,下麵的一個就比較清楚了:一位接受了富親戚遺產的人,想替他的出喪大大莊嚴一下,而抱怨未能做到,他說:“我給送喪的人錢,要他們哭喪著臉,不料給錢越多,他們表現得越高興。”這可能是因為他研究的隻是笑而已,因而沒有特別注意到假定性的遊戲和現實生活中的意外之間的重大區別。

今天,當我們拿它來研究幽默的笑時,就不能不更加感到其局限了。

事實上,問題的關鍵不完全在於期待的落空,而在於為什麼期待會落空,這是其一;其二,大量的笑,並不僅僅產生於期待的落空,而且產生於邏輯落空之瞬間想象的填充。在這方麵,西方笑和幽默理論家都感覺到了,他們往往能用感性語言加以表達。例如,費舍說:“機智必須發掘某種藏而不露的東西。”立普斯說:“(機智)用經不起嚴格的邏輯或普通的思想方式和表達方式檢驗自己。最好這樣說,它並不說出自己要說的東西。”其實,他們所說的都是某種現象和感覺,作為學術的界定並不嚴密,因為絕大多數不講出來的意思別人是無法了解的,隻有把邏輯推理的所有條件都準備好了,僅僅留下一個狹窄的邏輯斷層,使之成為一個不言而喻的空白,讓聽者自己去推斷出來,這就可能產生會心的笑了。這裏的關鍵不在於不講出來,而在於給足邏輯的提示,把聽者逼到預先設定的、狹窄的邏輯小道上去,讓對方和你在那邏輯的空白或者斷層中無聲地會合,即使是你對他的調侃、揶揄。因為是他自己在推演中領悟的,他的思緒也會在與你無聲的會合之中感到愉快,笑就是這樣自然而然地發出來的。

中央電視台有一個喜劇小品表現夫妻吵架,妻子說:“嫁給你這樣的人還不如嫁給鬼。”丈夫回答說:“你放心,《婚姻法》上規定,近親不得通婚。”觀眾立即哈哈大笑。因為,對正常的理性的回答的期待是落空了,而“近親不得通婚”的因果邏輯中留下了一個空白:妻子是鬼的近親,也就是妻子本身就有鬼血統的意思。這種笑,與其說是產生於期待的失落,不如說是產生於在邏輯空白或者斷層中的會合和頓悟,準確地說應該是失落與頓悟的統一、落空與落實的統一。

許多期待的落空還產生於歪曲的因果。歪曲的因果自然是不成其為因果,對於習慣於正常因果的人們來說,會造成失落之感;但是如果光是歪而無理,隻是一種荒謬,並不能引起笑。無理是一種失落,歪得有理,又不完全有理,造成一種頓悟,把這二者結合起來,才能在心理上產生刹那的荒謬和機智的張力,在心理上構成必要的衝擊,造成不平衡之後,又突然給以啟示。啟示,就是提供邏輯的暗示,但並不給出結論,結論隻留在邏輯空白中。當對方的想象和你在這空白中會合時,會心的微笑才能由此而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人們說,笑是心靈最短的距離,當你和對方在邏輯空白中會合時,你們的心理對抗,也會因為在邏輯空白中的會合而縮短,甚至消失。

我國相聲藝人總結的一條經驗,叫作“理兒不歪,笑不來”。這隻說對了一半,道理歪了,還不一定引起笑,歪理還得在邏輯空白中有“理”,才能逗人發笑,俗語叫作歪打正著。這有點像我國古典詩話中說“無理而妙”(吳喬《圍爐詩話》),不過屬於不同範疇。詩的無理是抒情性的,以極端化為一般特點,一般也不存在邏輯空白。而幽默的歪理,用我的話來說,叫作歪理歪推。二者的共同點在於:有理與無理之間。

幽默邏輯可以從兩方麵來說:一是在表層概念上,也就是在字眼上,很有理的樣子,可在內在的邏輯空白中,又明顯地違反了理性邏輯的正常規律;二是在理性邏輯空白中,雖然不合“理”,但是在情感上又有心領神會的合情。1990年世界圍棋大賽,最後聶衛平和台灣的林海峰進入了決賽。雙方滿懷信心,都要拿到冠軍。台灣記者問聶衛平,前兩次林海蜂雖然戰勝了你,但是決賽還是輸給了一個韓國人,隻拿到亞軍。林海峰拿過兩次亞軍了,這次下決心要拿冠軍,對這個問題,你有什麼看法。聶衛平說道:前兩次輸給了林海峰先生是存款,這次則不同,要取款了;中國有句古話,叫作事不過三,林海蜂先生如果這次再拿一次亞軍,(也就是,一共三次亞軍)以後就一定能拿到冠軍。在邏輯空白中的暗示就是,這次的冠軍要由聶衛平來拿,台灣記者心領神會地笑了。

聶衛平所提出的自己必然會拿到冠軍的理由,按正常的邏輯思維不合邏輯,以存款和取款、事不過三來類推林海峰此番隻能得亞軍,實際上沒有道理。在通常的邏輯思維中,運用類比推理作為論證的主要根據,是一種錯誤(當然在詩歌中是另外一回事,在《詩經》中比興思維是一種很重要的方法)。但是聶衛平所講的理如果完全是胡說八道、徹頭徹尾的歪理,台灣記者是不會笑的。它在表麵文字上,在孤立的概念上,在邏輯表層上,又似乎合乎邏輯(例如事不過三,拿三次亞軍以後,就不會隻拿亞軍了),但是卻明顯違背事不過三的原意(對消極的事情容忍的極限不能超過三次)。表麵上的邏輯合理性和內在的邏輯不合理性相結合,就構成了一種牽強附會的因果邏輯的“錯位”,形成了形式和內容、理性和情感之間的張力,在理性邏輯上,造成了不和諧感;可是從情感上來說卻淡化了矛盾,構成了和諧之感。和諧與不和諧的交織,作用於雙方的心理,形成一種既是意外,又能意會的雙重複合之感,這才是笑產生的根本原因。正因為這樣,才是幽默的。

康德所說的悖理之所以失落,就是因為它違背了通常的理性思維邏輯。理性邏輯是人類千百年來形成的心理定勢,一切的思維都沿著這條軌道自動進行。一旦脫離了這條邏輯軌道,思維就有一種突然出軌的感覺——這就是康德所說的失落,但是光有這樣的失落並不一定能笑,即使是在某種場合中笑了,最多不過是滑稽的笑,還不能構成幽默的笑。聶衛平越出了什麼常規呢?主要是概念的同一性規律。他犯了偷換概念的錯誤。聶衛平把事不過三容忍的有限性概念,臨時偷換成達到三次的決賽的失敗意味著第四次冠軍的穩穩獲得;又把自由的存款和取款與不能自由決定的棋賽勝負類比起來,就把此番對方失敗的推測,變成了自己勝利的預言。這不是必然的,作這樣的推斷是不合邏輯的,但是由於是留在邏輯空白中,對方自然地被引誘到其間與其意向會合,很有利於情感的溝通,從而無聲的意會淡化了矛盾和對抗。這裏的笑,就不是滑稽的笑,而充滿了智慧修養,消解了對抗的排他性,使尊重對手高雅的感情占了上風。這樣的笑就升華為幽默了。

康德的有關笑的說法,不能把高層次的溝通情感的幽默的笑和低層次的滑稽的笑分別開來,是一個很大的局限。日本人把英語的幽默(humour)譯成“有情滑稽”是有一點道理的。正因為有情,所以對抗的性質和程度都發生了變化,不和諧也轉化為和諧。聶衛平和林海峰之間本可能有針鋒相對的衝突的,但是聶衛平用他的幽默感淡化了勝敗互相排斥、不能共享的競爭性,強化了友好情感的心領神會。如果沒有留在邏輯空白中的情感的無聲共享,便沒有幽默的會心的微笑可言了。

二、幽默、諷刺和滑稽互相消長的反比定律

有時候,出於形勢的需要,人們並不一定要鈍化、弱化進攻的鋒芒,而是堅持自己的立場,但是又不想讓情緒形成直接對抗,這時就得在邏輯空白中留下比之幽默更帶進攻性的意味,其特點是強烈的智性對抗多於情感的意會,在邏輯空白中把機智的暗示和進攻性結合起來,這就是諷刺。立普斯把這稱之為“挑釁性幽默”或者“諷刺性幽默”。

從主觀立場上看,這種幽默意味著主體和對象的對立。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日本的鶴佑見輔說:“幽默和冷嘲(cynic)隻隔一張紙。”冷嘲的笑,沒有溝通的溫暖,由於其進攻性甚強,在很大程度上有一點冷峻的意味。這在魯迅的雜文和錢鍾書的散文中屢見不鮮,尤其在他們使用反語的時候。魯迅在《論辯的靈魂》中這樣說:“你說甲生瘡,甲是中國人,你就說中國人生瘡了。你既然也生瘡,你就和甲一樣,而你隻說甲生瘡,則竟無自知之明,你的話還有什麼價值?倘你沒有生瘡,是說誑也。賣國賊是說誑的,所以你也是賣國賊。我罵賣國賊,所以我是愛國者,愛國者的話是有價值的,所以我的話是不錯的,我的話既然不錯,你就是賣國賊無疑。”這段話用的完全是荒謬邏輯,可以說根本不通。從形式上看,隻有很軟弱的外部邏輯上的擦邊性的粘連,根本不能構成推理。但是從內容上看,則明顯是反語,是對某些不講邏輯(充足理由律)的論敵的諷刺。這也可能引起讀者會心的笑,但是在作者那裏,這種笑帶著更多的進攻性。它和幽默的笑在邏輯空白中帶著溫暖的情致、會心的溝通是很不相同的。這種笑有時不但冷,而且可能很毒。

在錢鍾書的散文中時常有些更刻毒的諷刺,很值得提一提。他在《談教訓》中說:“有一種理財學不過是借債不還,所以有一種人的道學,隻是教訓旁人,並非自己有什麼道德……真正的善人,有施無受,隻許他教訓別人,從不肯受人教訓,這就是所謂的犧牲精神。”由此他進一步推出了這樣的結論:“老實說,假道學比真道學更為難能可貴。自己有了道德而來教訓別人,那有什麼稀奇;沒有道德也能以道德教訓人,這才見得真本領。有學問能教書,不見得有學問,沒有學問而偏能教書,好比無本錢的生意,那就是藝術了。並且真道學家來提倡道德,隻像店家替自己登廣告,不免自誇之譏;唯有絕無道德的人來講道學,方見得大公無我,樂道人善,愈證明道德的偉大。”

錢鍾書先生諷刺的特點是智性鋒芒淹沒了幽默情感的交流。日本作家鶴佑見輔認為:“幽默既是訴諸我們的理念的可笑,則在可笑所由來之處,必有理由在。那是大抵從‘理性的倒錯’而生的。”鶴佑見輔可能沒有注意到過多的理性會將幽默轉化為諷刺。錢鍾書的諷刺性幽默的特點正是鶴佑見輔所說的“理性的倒錯”,以雄辯的姿態作明明是詭辯的文章,表麵上振振有詞、左右逢源,實際上,全用類比推理,正推和反推並用。但是,由於類比本身隻能涉及事物一個點,最多一個側麵,不可能全麵,很容易帶上主觀隨意性,所以這種推理本身並不能成為充足理由,不能作為推理的主要手段;更何況,錢鍾書上述的類比推理更帶牽強附會的特點(把理財和教學,把宣傳道德和做商業廣告混為一談,在邏輯上屬於無類比附),把個別的、孤立的事實作為全麵的推理的充分而必要的論據,以虛弱的大前提來得出毫無保留的結論,越推,根據和結論之間的反差越大,越顯得荒謬,越是荒謬越是顯得刻毒;正是因為刻毒,因而這種笑就沒有溫情,有的隻是冷峻。但是這又有一種智者的深刻,妙在荒謬中見深邃,歪理中見真理;在表層邏輯上荒謬,而留在邏輯空白中的是深刻的洞察。正是因為歪中有正,荒謬中有真理,才不但使人發笑,而且使人深思。這就決定了諷刺性越強,溫馨的情感溝通越弱,幽默成分隨之減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