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說明,演講事例不一定很多,但要有足夠的強度。
在一般文章中,你反對一種觀念,隻要說這是不對的就成了,但在演講中,就要帶一點情緒。帶情緒的法門,就是讓你的論斷極端一點。你可以說:“這是荒謬的!應該粉碎的!”如果你說:“沒有愛心,就不可能有人資助希望工程。”這樣說對於寫一般文章可能就足夠了,但是對於演講就有點不夠味道,你最好說:“如果大家沒有愛心,那麼希望工程,就可能變成失望工程。”這樣說可能好一點兒了。但是對於調動現場聽眾的情緒可能還是不夠到位。這時,你就可以在情緒上再加一點碼:“希望工程可能變成失望工程;失望工程,可能變成絕望工程!”這樣的效果就更好。如果你在論述環保問題,說到地球臭氧層上的空洞已經和美國的國土麵積差不多了。這也許比之簡單地引述一下抽象的統計數字要好一點。但是,你要考慮一下,你的聽眾都是中國人,與其說,和美國國土麵積一樣大,不如說,比中國麵積還要大一點更好。如果你說,每年因水汙染而死的人有多少多少,還不如說:就在我講話的時候,就在3分鍾之內,已經死去了多少人。
一般的演講者最易受到一些抒情的、華麗的語言的吸引。但是實踐證明,這種語言隻能有限度地使用,雖然這種書麵語言有不可否認的好處,但是也有其局限,那就是不利用現場交流。一來,書麵語言由於日常使用率低,大腦皮層的反應不如口語那麼快,很難在現場產生瞬時溝通的效應;二來,它不如口語響亮幹脆,稍不留神,就會造成聽眾與演講者之間交流的阻隔。最好是在大量使用了書麵語言以後,在論點的要害處,加上一些具有鼓動色彩的語言,這時口語就有用武之地了。在一次公安部門的演講會上,一位公安幹部講到他在一次執行公務的過程中,被歹徒打瞎了一隻眼睛,歹徒彈冠相慶說:這下子他成了“獨眼龍”。他傷愈之後又重返第一線工作了。講到這裏,他拍了一下桌子,大聲說:
我‘獨眼龍’又回來了!
會場裏立即卷起雷鳴般的掌聲。響亮的口語即使在開始隻鼓舞了並非全部聽眾而隻是部分敏感者,但他們一鼓掌,就意味著心靈的交流渠道在最敏感的人士那裏已經溝通了,相對不夠敏感的聽眾就自然地被他們喚醒,跟著鼓起掌來,使局部的溝通變成全麵的溝通、聽眾的溝通和演說者的溝通。演說家要珍惜這種最敏感者的帶動與次敏感者響應的契機。這時,最好停頓一下,讓次敏感聽眾覺悟過來,加入鼓掌者的陣營。這說明,演講者要善於駕馭二者,使之達到自己和他們之間互相創造溝通氛圍的默契。
口語有它的直接共鳴性,其效果和書麵語言是大不相同的,這一點往往被許多演講者忽略了。有一次,我替110的創建者郭韶祥修改演講稿,他頗有英雄氣概,在他講到自己對歹徒有一股情不自禁的拚命精神時,我想到,他那種拚命精神最初不被人們理解,有些人叫他“郭瘋子”,我就替他加上了幾句:
幹我們這一行,就得有一股拚命精神,有人叫我‘郭瘋子’,我想,和害人精鬥爭,沒有股瘋勁哪行!案情一發,就橫下一條心,老子今天就跟你瘋上了!
對我的修改,這位英雄十分讚成,他說:“你這麼改,我才覺得來勁,要不然,總是講不出心裏的那種辣乎乎的情緒來。”
我對他說:“其實,這種話,你平時經常講,隻是你一想到上台演講,就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指揮著你不往平時口語這邊想,而是往書本上那些看似美麗的詞句那邊想,總以為書本上的話總比口頭上講的漂亮,這麼一來,不但把本來很生動的話丟掉了,而且把你本來很生動的個性歪曲了。一旦你歪曲了自己,聽眾和你之間的情緒就擋上了一堵透明的玻璃牆,你和聽眾、聽眾和聽眾之間交流的渠道就不可能暢通了。”
在交流的基本觀念上不清楚,就造成了我國人才素質上的重大缺陷,最明顯的,就是我們不太會說話。不是說在一般場合,主要是在開會的時候,越是規模比較大的、比較正規的會議,就越是不會講話。連開個晚會,發個言都要拿個稿子。當然,如果是國家或者地方行政長官的總結報告或政策方針、法律的文件,拿著稿子念是必要的。因為,那基本上不是交流,而是單方麵的宣告,那上麵每一個字都有嚴格的含義,不能隨便改動。一般的做報告、講課、演說,應該是交流。講得不到位,還可以當場改正、補充。主要是,交流是全方位的,不但有語言,而且有軀體姿態。
但是,演講語言的強度往往被誤解。普遍存在的現象是把高級形容詞,尤其是詩化的書麵的形容詞當成交流的強度。許多演講者至今不明白書麵語言在演講中的局限。這是因為,他們忽略了演講的最起碼的現場交流的性質。在我們的中學語文課本上,往往出現一些幼稚的錯誤。例如有一本語文課本上講到口頭即興,將《在畢業生離別晚會上的即興講話》作為範例,其中的一段是這樣的:
三年的時光,匆匆地流逝了,相聚不知珍惜,別離才顯情重。此刻離別的晚會為我們而開。再回首,張張熟悉的麵孔像朵朵彩雲一一掠過,多姿多彩的生活如童話般的夢境,在你、在我心頭重播。可這一切,都將如輕煙一縷,緩緩地飄向白雲深處。
這麼多書麵化甚至拗口的形容詞,還有對稱的句法,絕對不是即興的,口語詞彙少得可憐。幾乎可以肯定是事前書麵準備、推敲的結果。如果這一段還不夠清楚的話,請看下麵這一段:
時光老人依然腳步匆匆,曆史長河仍舊波濤洶湧,那,就讓美麗的回憶與幸福的感覺伴我們翩翩起舞,讓激動的心弦和著自然的風韻隨我們歌唱。歌唱青春,歌唱友誼,歌唱每一個難忘的時光。請珍惜這稍縱即逝的時光,讓天真的心靈踏上生命的曆程,祝福你也祝福自己,祝福每一個人,以及我們生存的這塊小天地。願這深情,能寬慰曾經有過的苦難與憂傷;願這告別,昭示著幸福和歡樂。
這麼豐富的、華彩的形容詞,這麼強烈的詩化的語言,這麼明顯的刻意求工的痕跡,一點即興的智慧都沒有,有意做文章的追求溢於言表。稍微有一點語感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其中毫無瞬時心靈的活躍,更談不上激起和聽者的互動和溝通,居然把它拿來當作“即興演講”的範文,這隻能說明,編寫者自己對於即興、口語,連起碼的直覺都沒有。說得不客氣一點,某些中學語文課本的編者,對於口語交流,真是像刁德一到了沙家浜,兩眼一抹黑。為什麼?連口語詞彙和書麵語詞彙的起碼差別都不懂,就不要講口語的句法的特點如何了。就是懂得了口語句法的特殊性,也還不一定會現場對話。這裏還有許多學問,是我們還沒有清醒地意識到的。
正是因為這樣,我們從中學、大學畢業出來的人,到西方國家跟人交流的時候,也許什麼都不比人家差,就是不大會講話,講出話來不大有趣,幹巴巴的,有的甚至隻會念講稿。為什麼要講稿?就是拿來把臉遮住。要不然,就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如今政府各部門逐漸有了新聞發言人,這樣的人,不能念講稿的,最起碼的工夫就是脫稿,即興講話,因而可以把話說得有趣、機智、幽默,哪怕是不同意你的人聽了也不反感。也就是說,雖然我理性上不能認同但情感上卻可以接受。
我們國家之所以出現口語交流的匱乏,原因是多方麵的。一來,從先秦遊說之士之後,由於紙的發明代替了比較笨重的竹簡,比起古希臘、埃及運用和傳播的文字載體便利多了,紙質媒體的普及,形成了重書麵文字而輕口語的傳統。“巧言令色”,不但是語言上的貶義,而且是道德上的低級。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在漢語裏是人格卑下的表現。但是,難道交流可以不看對象嗎?交流,作為一種學問,從其的有效性來說,對象是很重要的。所以美國的演說術裏,就有很大部分是研究聽眾的。你必須根據聽眾的種族、性別、社會身份以及現場的情緒來決定自己演說的內容和風格。
就是最個人化的愛情,也不能光憑情書,還要多次的麵談,所以漢語裏才有一個非常精彩的詞語,叫作談戀愛。戀愛,在古代那種男女授受不親的限製下,是不能談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家長去談,而當事人最多隻能看一下,叫作相親。相親這個詞,也很意味深長。就是隻用眼睛,不用嘴巴。現代社會婚姻自主了,光是用眼睛看就不夠了,還得談。談,就是口語交流,用什麼樣的語言,是很有講究的。在傳媒發達的當代,如果一味用情書的語言,把書麵語言的抒情拿到口語中來,就顯得太誇張,不真實,不誠懇,甚至虛假、滑稽了。而談就是口頭的交流。交流得好,叫作談得攏,最高境界叫作談得“人港”,但是,口頭的交流也有風險。因為,它不像書麵語言那樣是事先有準備、可以修改的,口頭交流,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往往是比之書麵語言更具有風險性,弄不好就後果嚴重,叫作“談不攏”,或者“談崩了”。其實不光是談戀愛有風險,就是商業和外交上的談判何嚐不是如此。即興應對,不能念講稿,不能拖延時間,隻能是隨機應變,對人的口才的挑戰是很嚴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