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的幽默感,在於人頭落地之“痛”與一般生理之痛的反差。本來人頭落地了,也就無所謂痛不痛的了,可是傳說中的金聖歎卻留下了“好痛”的感慨,完全是開玩笑。拿死亡開玩笑,就是把死亡的痛苦淡化到等於零的程度,使之轉化為輕鬆的一笑。魯迅所反對的把屠夫的凶殘化為大家的一笑,可能典出於此。有人以為,國難當頭的曆史背景,不得不如此。但人生是豐富的,不見得因為國難當頭,就沒有幽默的可能了。就是在抗戰期間,錢鍾書、林語堂、梁實秋、王了一,不是也寫出了經典性的幽默散文嗎?同樣,魯迅自己的故事新編和大量雜文,其中的幽默不也是寫在國難當頭之際嗎?從另外一個角度說,越是麵臨嚴峻的現實,不是越應該有超越苦難的自由心態嗎?大難臨頭的應對方針,可以是憤而抗爭,大義凜然,也可以是作英雄語,麵對死亡放聲大笑,這些都是精神強大的表現。但是,人性之美並不因此而窮盡,采取調侃的姿態,也應該是一種美好的風格。
事實上,我們國家雖然是實用理性精神非常強,但是也並不缺乏金聖歎這樣的奇人。
有一個笑話故事說,有一個縣官個子很矮,後來城池被起義軍攻占,他被抓住要殺頭。他就求人家不要殺他。理由呢,就是:“我本來個頭就矮,你們把我的頭再殺掉不是太矮了嗎?”逗得起義軍一笑,就饒了他一命。這說明要幽默得起來,精神要特別自由,不管看來多麼嚴重的事,都不要把自己自由活潑的天性悶死。也可以說,情況越是嚴重,精神越是要放鬆。美國總統裏根曾被行刺者擊中。他對他的夫人南茜說:我本來應該是可以及時躲避的。脫險後,記者問起此事,他說再也沒有比子彈飛過鼻尖更令人興奮的事了。幽默的關鍵就在於不把生命危險當一回事,徹底的放鬆。
不要以為隻有外國人、古人才能在這樣的危機中幽默得起來,而現代國人,麵臨死亡就不可能進入這樣的境界。我有一個學生叫陳國英,他整理了一個散文集,讓我寫序。幾乎所有的內容我都忘記了,隻有其中一個故事,我卻一直記憶猶新。故事是這樣的:
一個戰友要上前線。臨行時,把他一些帶不走的東西托我保存。並交代,如果一去不複返,請我處理遺物。不幸,戰友後來沒有回來。我去整理遺物,發現戰友留下一個信封。打開一看,裏麵有一張紙條,還有一支香煙。條子上有一句話:謝謝你為我整理遺物,請抽煙。
隻有高度自由的心態,才能在這種情況下,進入幽默的境界。
事實上,你不自由也於事無補。不自由,拘泥於當時的緊張,不如自由、放鬆。陳毅元帥1971年得了癌症,到了後期,身上接著輸氧管、輸液管、引流管。這時,外交部長喬冠華剛剛出席聯合國大會回來去看望他,一進病房,看到當年叱吒風雲、談笑風生的元帥這樣衰弱,有點愣住了。陳毅為緩解喬冠華的心情,就笑著對他說:“你看,我已經管道化了。”
把自己身體的痛苦和麵臨死亡的後果淡化到零,才能把自己的慘狀和工廠複雜的管道等同起來。據說,丘吉爾臨終時,護理人員問他還有什麼話要說,氣息奄奄的丘吉爾還不無幽默地說:“已經準備好去見上帝,不管上帝是否已經準備好用酷刑審問我。”
如果在死亡麵前不能這樣超脫,那前來病床邊上的人,就隻能和他相視無言,默默流淚了,一流淚就跟幽默無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