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嚴打(下)(2 / 3)

事情也還沒完,郝誠立刻讓所有人搜索附近的田地,希望能發現唐卿的蹤跡。這時,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隊的擺子帶著其他兩個人才從高速公路旁邊的田邊地頭爬上來,大概是逃命的時候跳進去的吧,他們身上都受了傷,怕是挨不住這麼長距離的高速奔跑,所以隻能跳田,而唐卿的人一心想著抓郝誠,也就沒有去搭理他們。

坐著其中一輛箱型車,我和李朝一起把擺子等人送到了最近的一家醫院。

直到擺子等人縫了針,已經是第二天了,還是聽說有唐卿的消息。

“我們差點玩完了。”正午的時候,病房裏除了我、李朝和躺在床上的擺子以外,沒有任何人,陽光穿過窗戶射進病房裏來,窗簾在微風中招搖,耳中能夠聽到擺子床頭手表的滴答聲,而我的內心卻仿佛停留在了昨天,依然保持著忐忑,想想昨晚逃跑時的情形,李朝跟在我身後焦急的樣子,一切都還曆曆在目。想想看,人生或許就是這麼多意外造就出來的,事情一步一步的發展過來,要是任何一個環節有一丁點改變,或許現在的我不是待在醫院,而是變成一句孤魂野鬼四處漂流。不過話說回來,那不正是我所想的嗎……隨便找一個方向,不停的走下去。

“嗬嗬,東西也扔完了。”李朝摸出最後一件沒有扔掉的東西,那隻手機。

我沒有再說話,隻是望著窗外無人的庭院。

嚴打時期也不敢把事情搞太張揚,好像是以交通事故處理了張革的事兒後,秦勇才叫了個人來接我們,用一輛車子送身無分文的我們回百沙街。

回程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黃昏,我疲倦的在車上睡著了。醒來時,我已經被送到了家門口。打開門,父母依然若無其事的看著電視,一瞬間,五個字莫名其妙的出現在我腦海裏:“總算回來了!”看著這個家,看著我的床,我的書,我的琴,前日的九死一生仿佛絲毫沒有影響到我真正的生活,我還是我。

第三天回到學校了,無論如何總有種久違的感覺。現在的我和學生兩個字的差距大概已經不再是幾個月前的那一點點了吧,我回憶起那天晚上的自己,回憶起自己手中的那柄廚刀,雖然我始終還是沒能用它在別人的身上劃出口子,但我的心已經離那個地步不遠了。我正在一步一步背離父母對我的希望,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不知道這場扮演學生的遊戲還能演得了多久,不知道我會以一個什麼樣的姿態離開這個本不該有我存在的地方。

學校門口依然遇到恭仲華,他拍著我的手臂笑著跟我說了些誇獎我的話,我寒暄著應負。直到走進教室,看見那些嬉笑打鬧的同學,算是失魂落魄的我才開始漸漸的進入角色。我旁邊的聖賢同學依然以那雙處變不驚的眼睛默默的注視著一個地方,安安靜靜的坐著,以前還會覺得這種氣質算是成熟,但現在在我眼裏,這更像是一種對自我心理的防禦姿態,不讓任何人輕易了解自己的真正想法。我想他如果也踏上歧途的話,應該比一般人更加的充滿威脅吧,因為我也無法完全看透他的偽裝。

在眼藥水的幫助下,上午總算是傲過來了。下午的體育課,聖賢同學問起我前兩天為什麼沒來上課,我漫不經心的講述著這兩天的經曆。他依然麵不改色的笑著,看上去猶如見過大世麵的人物一般,反而把我襯托得膽小如鼠似的。不過大概也隻是看上去麵不改色而已,因為我並不相信誰能在經曆這些之後還保持平和的心境,至少我不能,想想自己的無力,想想身後的李朝,到一直到現在都還有心跳過速的感覺。

稍微盤算一下,我又浪費了兩天時間,所以對考試及格的把握又少了兩成。看來我這人天生不受文曲星的眷顧,不是讀書的命。然後僅僅在這個念頭出現的一秒後,我又不禁笑出聲來,為我怨天尤人的人想法而笑,一切都是自己選的,但我後悔嗎?我隻知道,如果我在那一刻連跟自己的兄弟並肩作戰的想法都沒有,即便最後的結果都一樣,我也會真正的後悔,也會後悔一輩子,也在悔恨中責備自己的懦弱。

下午放學後,已經很久沒有背過書包的我將課桌稍微收拾了一下,帶上幾本課本準備拿回家研究。一個人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著路上三五成群的學生有說有笑,自己隻能慢慢的拖著步子。太陽又要落山了,今天又要結束了,我稍微歎了口氣。

半路上,偶然的碰到了我們的班長。她的自行車好像出了什麼問題,她把它停在路邊,然後蹲下來反複的打量著鏈條的位置。

“車壞了?”我慢慢的走上去,問道。

她似乎並沒有注意到我走過去,當我問話的時候,她驚訝的抬起頭來,稍微愣了愣。然後笑開了。“是呀,鏈條滑掉了。”

車壞了還笑得這麼燦爛,我默默的想著……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隻見這輛山地自行車的鏈條已經沒有掛在輪盤上,而是鬆散的吊在輪軸上。

然後,她似乎準備把鏈條從新掛上,蹩手蹩腳的伸手過去。

“等下。”我叫住了她。

“嗯?”她疑惑的看著我。

根據以後偷車時的一些修車經驗,這種情況一般是變速器的限檔螺絲因為長期的抖動而鬆出來了一些所導致的,如果不調節的話,掛上鏈條也會再次滑掉。

“光掛上鏈條還是會掉的。我來吧。”

她笑了笑說:“好吧,你物理這麼厲害,我相信你。”

“你很英明!”我笑道。

她站起身來讓我接手,我蹲下來,把課本放在旁邊的地上。因為限檔螺絲並不是緊緊上在變速器上的,而是由一根套在上麵的彈簧頂著以保證不送脫,所以隻需要一把鑰匙就能調節,我的鑰匙扔掉了,隻能用她的。並沒有多久就調好了螺絲,掛上了鏈條,而雙手也沾滿了機油。

她抽出一張紙巾給我,我把手在地上用力的擦了幾下,才接過紙巾擦手。

而她疑惑的問道:“這是幹什麼?”

“光用紙是擦不掉油的,要先抹些沙子,再用紙擦掉。”雖然雙手還是很髒,但要好了很多。

“我們走吧。”說著,她把我的課本拿起來放在她自行車前麵的籃子裏,開始推著自行車向前走。“你很厲害,懂得挺多的。”

這句話還真讓我有些慚愧,因為這些都是偷車偷出來的經驗……我笑了笑說道:“是挺不錯,以後考不上大學還可以靠修自行車維生……”

然後,隻聽見自行車輪軸滴滴答答的聲音,她稍微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能考上的,以後上課我提醒你聽課。”

我稍感詫異的看著她。她坐的位置就在我身後,原來我上課出神打瞌睡的習慣早已被她看在眼裏了。當然她的這句話我也並不放在心上,年輕的時候總容易一時的感動與憐惜就做出一些看起來力所能及的承諾。其實到頭來,誰會記得誰?一切都會在漫長的歲月中漸漸淡化,最終誰也不會影響到誰的生活。該討飯的還是討飯,該發財的繼續發財。

直到一個十字路口,她才把書本交給我,相互道別。

翌日上午,接到了陳昆送來的消息,郝誠要在今天給張革辦理喪事,還特別叮囑我要換身黑色的衣服。不過我並不打算因此逃課,所以直到下午放學我才跟著陳昆去看了看。

這個奇怪的喪事舉辦的地方是在秦勇的那個酒吧,踏進大門的時候所看見的已經不再是燈光幻滅的景象,而是一片明亮,一張普通的木桌就成了靈台,被安置在舞池的最裏邊,香爐裏的香清煙繚繞,後麵是張革的骨灰盒,骨灰盒正上方簡陋的掛著張革的遺像,相框還隨著繩子的扭動略微的左右轉動,遺像上的他大概隻是十幾歲的樣子,依然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盯著一個地方。

四周整而不齊的排著幾隻花圈,中間的人群可算熱鬧,三五成群的在一起談天說地,有的麵熟,有的陌生,有的還纏著繃帶,有的亮出刀傷,有的張揚跋涉,有的一臉無奈,還有的擺弄著桌上的紙房,紙車,百無聊賴。

陳昆在人群中找到了李朝,我這才走過去找了個位置坐下。

“張革的家裏人沒來?”雖然人群中年紀看起來較大的人也有那麼幾個,但並沒有一個看上去跟張革長得相似的。然後我才覺得我這話問得很愚蠢,誰會一個混混的兒子驕傲?估計在場的大多數人要是死了,除了兄弟,也沒人會給他們收屍吧。

“早死了,除了一個弟弟。”李朝娓娓道來。“聽郝誠說是當年他們一起出道的時候,因為計劃要去捅了當時的一個瓢把子,所以才沒有跟他父母和弟弟一起出門,後來出了車禍,他父母玩完了,弟弟瞎了。”

聽完李朝話的同時,我也把目光鎖定住了一個小子,他雙目緊閉,手裏不住的把玩著一個什麼東西,麵上沒有任何的表情,偶爾有擺子和秦勇過去問點什麼,然後拍拍他的肩膀就走開掉。

“那就是他弟弟?”我問道。

“嗯。那小子倔著哩。”李朝不屑的喝了口茶水,繼續說道:“張革這幾年弄的錢一半用在了那長睫毛女人身上,另一半就用在了他的身上,但他對他哥哥沒說有一丁點感激,反而冷冷冰冰。剛才秦勇和擺子過去叫他有困難就來找他們,他卻依然什麼話也不說,好像大家都欠他的一樣。”

“他還不懂事兒。”那小子看來也隻有十來歲的樣子而已,小小年紀就瞎了確實值得同情。這高傲的性格大概也是因為被他父母和哥哥寵壞了吧。“那長睫毛的女人呢?怎麼沒看見她?”

“嗬,她怎麼可能來。在羅蘄的那天晚上,他對電話裏喊了什麼話你又不是沒聽見。”

“那種情況下他不這麼喊能怎麼樣,不僅救不了那女人,自己和郝誠也得玩完。”我憤憤不平的說道。不過稍加思索後,我也歎了口氣。張革對那女人的心血換來的也隻有這麼一點點不堪一擊的信任而已。我笑了笑。“不過就憑這些女人的那點智商怎麼想得明白……”

“嗬嗬,就是說嘛。那女人跟那瞎小子一個德行,冷冷冰冰的,擺子怎麼跟她解釋她也不理,最終還是沒來。”

我回憶起那天張革喊出那句話的時候,那個邪惡的笑容。平時的他雖然嬉皮笑臉,但掩蓋在那笑容之下的玄機根本無法讓人參透。而透過那個邪惡的笑容,我卻可以感受到他心裏的無比的憤怒和無比的無奈,隻有忍痛割舍下心中割舍不掉的東西,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人才可能笑得如此的肆無忌憚。任何一個失去牽掛的人都是一個惡魔,他能不擇手段達到自己的目的,為了救人可以放棄別人對他的信任,為了複仇當然也可以放棄自己的性命。於是我漸漸的懷疑當那輛白色的箱型車衝向他的時候,他是真的在沒有察覺的情況下成為了仁哥的陪葬品,或是察覺了車子的動機,反而拉著仁哥要同歸於盡。當然,這也隻是懷疑而已,一切也已經無法考證。

但可悲的是,讓他割舍不掉的那些人,在他死後,眼淚也沒有一滴,話也沒有一句,甚至於連看也不願意看一眼。如果世界真有九泉,那麼他會不會在九泉之下飲恨呢?不過我想應該不會吧,他生前保護了他的女人,照顧了自己的弟弟,無論局勢多麼的不利,也終究算是沒有敗給那個仁哥,不管最後別人怎麼看自己,他自己終究可以說是無愧了。

不過讓我沒想到的是,平時那個嬉皮笑臉、玩世不恭的張革竟然也算是個有責任感的男人,而他的下場竟也如此淒涼。

李朝握著一個杯子把玩,然後微微的歎了口氣。

喪事之後,李朝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喪事後的第三天,我依然泡在教室裏的時候,在一家茶座裏,他如約見到了江涼的母親,一個非常成熟的女人,非常世故的女人。

事後當我問過他那女人說了些什麼,李朝隻是搖了搖頭,然後笑著答道:“她母親很會說話,也很懂人的心理。雖然我不吃那一套,但也懂那些道理。不再見江涼是我自己決定的,從羅蘄之後我就決定了。”

如今的他和半年前的我何其的相似。我非常能理解他的心情。

有一次放學,我在經過江涼就讀的那所學校時,無意中聽到了廣播中傳來一個清秀的聲音,她用普通話朗誦著一篇短文,然而短文的內容讓我不得不住足聆聽。短文的尾聲,當男孩消失在茫茫人海之時,文章字裏行間隻有著濃厚的幽怨和無奈。廣播中那個清秀的聲音在朗讀完全文後用溫和的話語安慰著文章的作者,然而我卻隻是微微的笑了笑。

認識了四個月後,李朝和江涼也終究得跟這個年紀的大多數男女一樣,走到了盡頭。不過無論江涼是否傷心,李朝並沒有錯,錯就錯在這個現實的世界裏無論如何也無法避免的責任二字。還記得我連吃了六顆感冒藥的那天晚上,李朝看著江涼毅然決定繼續讀書,我想那時候他已經能預見到今日了吧,但還是希望垂死的掙紮,但有什麼用呢?“得了癌症的人終究要死,再去什麼放療,化療,氣療還不是一個結局……”

日子匆匆流逝,期末考試之後,迎來了寒假。嚴打仍在進行,郝誠終究好事熬不住了,宣布說自己要走了。

那是一個烏雲密布的下午,天地萬物都灰蒙蒙的,包括那些行人,那些枯樹,偶爾卷起的微風也夾雜著細沙或塵土,挺立的高樓如同圍牆一般讓人透不過氣。李朝跟我打了電話,讓我陪他一同去見郝誠,說是郝誠有重要的事情要找我們。

見麵的地方還是秦勇的酒吧,那已經快成為我們的窩點了。我和李朝到達的時候,酒吧裏已經坐滿了人,有的認識,諸如李連傑,恭仲華,秦勇,擺子等等,有的非常熟悉但卻叫不上名字。陳昆連忙來到我們麵前,引著我們去了一間包間,而郝誠就在裏麵等著我們。

陳昆退出去後,關上了門。包間裏除了郝誠就剩下我和李朝,我們習以為常的在郝誠旁邊找了位置坐下。

房間的光線很暗,除了兩盞射燈以外,就是從玻璃門外透進來的光亮了。電視屏幕裏雖然閃動著歌詞和畫麵,但並沒有歌曲從音響中傳出,所以如同是在放無聲的電影。桌上放著幾瓶芝華士和雪碧,有空的,也有滿的。

“來,喝點。”說著,郝誠拿過杯子,倒上兩杯兌了雪碧的芝華士,一杯遞給李朝,一杯放在了我的麵前。

很明顯,在我們來之前,郝誠應該是和其他人在一起的,不然一個人喝了這麼多芝華士哪還能清醒。

“我要走的事兒你們都知道吧?”郝誠向李朝問到。

“聽說了。”

“今晚我要你幫我做最後一件事。”郝誠點了一隻煙。

李朝想了想:“誠哥,有事兒你就說吧。”

郝誠拍了拍他的肩。“放心吧,大家出來闖,都是在拿命換錢,一起互相扶持,就是兄弟,我怎麼會害兄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