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3 / 3)

薑樹柱是個凡事不做主而且極少正麵表態的人,報社的人背後給他起個外號叫“泥菩薩”。老馬心裏清楚他肯定也不會替自己作這個主,肯定也不會替自己出這個頭,要靠他來替自己翻盤恐怕比登天還難。可就是這麼一線微弱的希望他也不想放棄,他指望薑樹柱至少能替自己說兩句公道話。

薑樹柱見老馬來找他,臉上露出親切的笑容,給他遞煙,又給他倒茶,然後坐下來作認真傾聽狀。在老馬訴說的過程中,他一直頻頻點頭,讓老馬覺得他是完全站在自己這邊的。等老馬說完,薑樹柱開口慢吞吞地發表了自己的意見。他說的話與薛恩義和金候高說的如出一轍,連措辭都幾乎一樣,隻是他說話的口氣更綿軟,語調更溫和。

老馬徹底灰了心。

他回到自己辦公室,大發雷霆。他拍著桌子吼道:“我他媽就不信這個邪,我偏不去發行那邊上班,看能把我怎麼樣!”

老馬這通火一發,這件事就這麼放下了。

一個星期風平浪靜地過去了。

一個月也風平浪靜地過去了。

老馬以為自己終於取得了勝利,繃著的勁兒慢慢鬆了下來。

老馬的勁兒一鬆,梁文就上勁兒了。

梁文有了新主意。他提出把辦公室副主任的位子拿出來競聘,隻要有工作熱情,有創新意識,不論資曆,不論經驗,不論年齡,不論性別,誰在競爭中取勝都可以上,以此來真正體現一次不拘一格選拔人才。

競聘的結果是小靈和小麗同時當選。她們一個二十五歲,一個二十六歲,進報社都不到三年時間,職稱同樣是助理記者。兩個女孩同樣是伶俐乖巧,能說會道,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她們都長得姣如春花,媚如秋月。報社的人對此議論紛紛,都說領導同誌是以色取人,色字當頭,而且把這場公開競聘定名為“選秀”。

梁文聽到了這些話也就是一笑而已。作為評委他認為小靈和小麗在競聘中表現得旗鼓相當,他一個也不舍得去掉,因此辦公室副主任一下子提了兩個。

小靈和小麗成了報社最年輕的副處級領導。自從她們倆到了辦公室,這裏一下子成了報社最亮眼的地方,每天門一開就人來人往的,比從前熱鬧了許多。

老馬仍然是辦公室主任,他自己也仍然端著辦公室主任的架子。每天小靈和小麗一上班就先給他泡一杯熱茶,替他把辦公桌擦得幹幹淨淨,把他當個爺供著,但就是沒有一件事情去問他。不管懂不懂,是真懂還是假懂,她們遇事都自己做主。老馬捧著熱茶端坐在辦公桌後麵看著她們出錯,有時候有點於心不忍,指點她們一下,她們倒也十分虛心,他怎麼說她們就怎麼改。他要是懶得開口,她們也就將錯就錯。老馬上了幾十年的班,還從來沒有這麼清閑過,也從來沒有這麼不自在過。他眼看著兩個小丫頭把他架空,可他還不能跟她們急,因為他知道這也不是她們想要這樣的,她們這麼做是因為端的是人家的飯碗,得聽人家的話,何況她們還是孩子!老馬本性善良,他想想自己,想想她們,覺得誰都不容易。再說小靈和小麗兩個都是小臉粉嫩,笑容甜美,看著就賞心悅目。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老馬自然也不例外。他跟她們相處日久,看她們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樣,越看越愛,越看越疼,實在硬不起心腸來為難她們,就是想對她們放下臉來耍耍威風也很難做到,更不好意思給她們下絆子來狠的。他甚至想如果她們真的是來給自己當副手的,那自己恐怕睡著了都要笑醒了。

可是現在他根本就笑不出來。因為明擺著她們是來取代他的。從前忙的時候他喜歡叫苦,現在一點事情沒有他的,他才知道什麼才是苦。他心裏又苦又澀,可他沒處說去,而且他知道說了也沒有用。他每天還是到點兒上班到點兒下班,自己都不知道一天一天是怎麼混下來的。晚上回到家他總是自己給自己來一瓶小二,借酒澆愁。

兩三個月就這樣過去了。

有一天臨下班前梁文來到辦公室,他笑眯眯地告訴老馬發行那邊已經替他把辦公桌安排好了,什麼時候過去讓他自己挑日子。老馬一聽,差一點突發腦溢血。他以為事情早過去了,沒想到梁文在這兒等著他呢!老馬心裏也清楚這就是最後通牒,自己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沒什麼可討價還價的。但他心裏就是不服這個氣。他恨恨地想:這個狗日的事情做得真他媽的絕!他黑著臉,一句話沒有,既不說去,也不說不去,把梁文晾在一邊。

梁文卻沒有一點跟他一般見識的意思。他不急不惱,從容不迫風度極好地側過臉去朝小靈和小麗微微一笑,臉上帶著那種凡事皆可容忍的平靜,慢慢走近老馬,就像對待家裏脾氣不好腦子又拐不過彎兒來的長輩那樣半哄半勸地對他說:“你過去也就是替我盯著點兒,他們都有定額,對你沒有這個要求。你是報社的老同誌,而且你還不是一般的老同誌,你是報社的元老,是老領導,老黨員,就像一個家裏的長者,你過去坐鎮我心裏會比較踏實。”

聽梁文這樣說,老馬心頭呼地一熱,臉上的霜凍也頃刻融化了。他沒想到總編輯會對自己這樣低聲下氣,這說明自己在他心目中還是有位置的,也說明他不是把自己當破鞋扔出去的。尤其是梁文的這番話又是當著那兩個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小丫頭說的,他更覺得自己的臉上大大地有光。對他來說這是撥開雲霧見太陽,這麼些日子以來他第一次有了揚眉吐氣的一刻。

老馬軸歸軸,但並不是那種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死心眼兒。既然總編輯給了這麼一個台階兒,他想自己還等什麼呢?再等後麵也沒有了。於是他趕緊順坡下驢,第二天一大清早就到發行那邊上班去了。

這麼難弄的一個單位,又是人心渙散士氣低落的時候,梁文卻一點一點把這個爛攤子收拾起來,讓它一天一天有了新的氣象。可是報社的人還是對他不很服氣,明裏暗裏常拿他和徐達相比,得出的結論是他許許多多的方麵都不如他的前任。尤其是那些年紀大些的人普遍傾向徐達,他們認為徐達寬厚、平和、能容得下人,這些梁文不具備;徐達處事圓通練達,處理問題有條不紊,一眼能看到問題的根本,而且凡事能夠站在對方的立場上去想,與人為善給人方便,也是梁文比不上的。就是單從業務上說,徐達極有新聞敏感,而且寫得一手錦繡文章,這也是梁文所不能比的。他們認為梁文處理問題果斷卻不免意氣用事,辦事幹練卻不免簡單草率。他們在背後說的最狠的一句話是:“他根本不懂報紙!”潛台詞是說他外行領導內行。

梁文很快知道了老同誌們對他的議論或者說是非議。在此之前其實他已經在他們的情緒中有所覺察。他經常看到他們晚飯之後從家屬大院溜達到辦公區,衣冠不整地在大草坪邊上一邊繞著圈子散步,一邊交頭接耳神情詭異地說著悄悄話,一看便是在交流和散布著敗壞別人的消息和流言。梁文從他們身邊經過總是不自覺地加快了步伐。他們看到他總是機警地收住話頭,臉上飛快地堆起假笑。梁文覺得這幫人就像病菌一樣可怕和可憎。從內心裏說他比他們不喜歡他更加不喜歡他們,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有所流露,更不能有任何地方得罪他們。他深知他們的心理,一方麵自認為是老資格,別人敬重自己是理所當然的,凡事都想占上一席之地;另一方麵也清楚自己是過氣人物,懼怕徹底地退出曆史舞台,對別人的忽視和冷淡極為敏感,有時甚至到了神經質的地步,而且往往嫉妒心空前高漲,最容易做出喪失理智和不顧顏麵的事情。梁文清楚自己的年齡、所處的地位等等在某些時候的確是優勢,而在某些時候不僅不是優勢還是一個明顯的弱點,很容易招致莫名其妙的敵意甚至是無端的攻擊。他清楚自己對此防不勝防,因此也就更需要嚴加防備。他認為最好也是最可靠的辦法就是防患於未然,要做到這一點,最好也是最可靠的辦法是贏得老同誌們的心。為此他動了不少腦筋,也刻意地做了不少的事情,試圖博得他們的好感和認可。

梁文盡一切可能對老同誌做得禮數周全。逢年過節他總是穿著西裝帶著鮮花禮品攜同手下的幾位副總編去看望離退休老幹部,對久病住院的還專程到醫院探望,對於在職的老同誌他也盡可能地給予他們敬意和關懷。在他的提議下增加了離退休老幹部的年終慰問金,在他們過生日的時候有專人給他們送去禮品和禮金,每年都為他們安排外出旅遊度假,在職的員工發東西他們也人手一份,等等等等。對於那些即將步入退休行列的人他也進行了一定程度的籠絡和安撫。比如同樣是經他提議報社成立了有史以來第一個顧問團,所有的顧問年齡都在五十五歲以上,由全體人員投票從資深編輯記者當中選出,讓他們對每期的重點選題進行論證和評論,每月他們可以憑自己的工作量拿到五百至一千元不等的顧問費。——顧問費雖然不高,但能當上顧問對不少老同誌來說還是有一定的吸引力和誘惑力的,因為在他們看來這是一種榮譽,意味著被重用和被承認,這讓他們心情很好,幹勁很足。當然對於那些想得明白和看得開的人來說這一招並不起什麼作用。還有就是此舉除了帶來了一些好的效應問題也不是沒有。報社五十五歲以上的人至少有三十幾個,而顧問團的成員不過六七個人,即使再增加名額也不可能把三十幾個人全都囊括進去。因此梁文隻好修改遊戲規則,實行每年改選一次,就這樣仍然是難以擺平。他自己也知道弄這麼個顧問團純屬是聾子的耳朵,可是為了自己能討得一個好口碑他也隻好搭了工夫陪那些閑人們玩兒。

但是就這樣負麵的評論和抱怨之聲還是很多,尤其是那些沒有進入顧問團的人意見特別大。他們在背後說梁文喜歡表麵文章,做的都是樣子活,心眼太多,不是個腳踏實地真抓實幹的人,等等等等。還有一些話就更加不好聽了。梁文也意識到自己成立這麼個顧問團的確有些顧此失彼,作為補救,他又提出報社所有老同誌退休之後可以按照一定的條件返聘。他汲取了上一次的教訓,特意把覆蓋麵弄得大些,把這個條件放寬到副處和副高以上,也就是說編輯記者差不多人人都有份。這一招果然頗得人心,那些被圈在裏麵的人即刻諛美之聲一片。

梁文自己也很得意。他決定再做幾件能深入人心和能起到標誌性作用的事情,讓大家都看得見,讓大家有口皆碑。

不久他就做了一件事情,在老同誌當中贏得了更多的聲譽。

報社有一位既很突出又毫不起眼的編輯名叫施崇德,他是一個歸國華僑,也是一個語言天才。他出生在菲律賓,從小隨父母在印度、法國、澳門等地生活過,精通英語、法語、葡萄牙語和西班牙語,還懂一點德語和意大利語。盡管他會多門語言,平常卻寡言少語,很少主動跟別人說話。他不擅交往,既不和同事來往,也不和領導來往,如果有人主動接近他,他會顯得局促不安。漸漸地同事都疏遠了他,他基本上是一個獨來獨往的人。

施崇德做了幾十年的編輯工作,工作倒是勤勤懇懇認認真真,不過拿出來的稿件實在是太勉強了。有些本來還算不錯的稿子經他編輯之後往往不是增色了,反而是遜色了,有的本來沒有錯誤的,他竟然可以改出錯誤。所以直到退休他也沒有評上副高職稱。報社裏這樣的人寥寥無幾,一般業務能力不太強的都趁早轉行或者調走了,隻有施崇德一直堅持了下來。他實在是太熱愛這份事業了,說酷愛都不過分。據說評委們都非常同情他,很想拉他一把。可是一是他業務水平實在太差了,二是評委手上都有關係戶需要照顧,人家都是托了關係送了禮的,名額有限,關照了他們也就關照不了他了。三是評委們也不能讓他上了而沒讓比他更好的人上而砸了自己的牌子。因此十九個評委投票他一共隻得著三票,比過投票總額三分之二還差得遠呢。報社每到評職稱前大家都要活動一番,請客、送禮、托關係,至少也要給評委們打打電話,施崇德一樣也沒有做。投票結果出來之後他也是反應平淡,甚至是毫無反應,還是一副木然淡定的樣子,就好像職稱與他並無關係。

而實際上評不上職稱按照梁文推出的規定就無法返聘。和施崇德同時退休的還有四位同誌,他們都有返聘資格,隻有他一個人沒有。梁文查了以往的記錄,如果用這個規定去套,像施崇德這樣不夠返聘條件的就是在報社曆史上也隻有兩例,算上他才是第三例。於是他大筆一揮,把施崇德的名字加進了返聘名單。

返聘不算是一件大事,但就這樣一件不大的事情也同樣有許多雙眼睛盯著。在此之前返聘都是嚴格按規定執行的,還從來沒有為誰破過例,因此施崇德破例返聘便招來了不少的議論。

梁文聽到了這些議論,但他不置一詞。

有一天,和施崇德一起退休又一同返聘的另一位老同誌老王仗著自己跟梁文的父母是清華同學,下班之後踱進梁文辦公室,擰著眉頭做出百思不解狀問他為什麼要對施崇德搞特殊。梁文打開煙盒,先遞了一支煙給叔叔輩的老王,微笑著反問他:“您認為不可以返聘他嗎?”

老王吸一口煙,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梁文淡淡一笑,他在老王邊上的沙發上坐下來,輕輕地拍著他的膝蓋對他解釋說:“您知道老施也是當年‘打天下’的人。據我觀察,他非常努力,非常敬業,也從來不做搗亂的事情。這樣的一個人,用愛崗敬業刻苦努力來形容我看一點也不過分。可是他這一輩子在報社可以說什麼好處和機會也沒有得到,他沒有當過一天的官,獎金他總是拿最末一等,就是每年的好稿他也是最少的。當然可以說這是他的能力所限,但是在我看來他並不是這個報社裏水平最差的一個人,他隻不過是最老實的一個人。我不知道他本人是怎麼想的,如果換了我,我會覺得很窩心的。我從來沒有聽到他對誰抱怨過,也沒有聽他說過一句不滿的話。一個人有自知之明是可貴的,一個人內心平靜與世無爭更是難能可貴的,也算是達到了一種境界。說心裏話,我是很佩服他的,我也很敬重他。按照規定我可以不反聘他,但我還是希望能最後給他一次機會。我承認我確實是利用了手中的職權,但我並沒有做什麼損害他人的事情,相反,我認為我是做了一件好事情。我讓一個一輩子不得誌的人有了一次找補的機會,我真心希望讓他覺得自己並不比別人差。再說,返聘他不會影響報社任何一個人,而對他來說晚年很可能因此而有了一個良好的心境,我希望這對他健康長壽有好處。”

老王沒有聽完就對梁文豎起了大拇指。他滿懷激動,非常真誠地對這位侄兒輩的總編輯說:“您不必說了梁總,我代表全體老同誌感謝您!”

梁文也作出謙遜的姿態說:“其實我沒想到的和想得不周到的事情多得很,對於您我也關心不夠,照顧不周,請您多多包涵。今後還要拜托您常給我提個醒兒,畢竟我年紀輕,經驗少,有做得不妥當的地方請您多指點。我希望我們報社每一位同誌在我這兒都能工作和生活得愉快。”

他的這番話在報社口耳相傳,迅速地傳開了,比會上傳達的還要深入人心。報社的人——尤其是那些上了歲數的同誌都對這位年輕的一把手刮目相看,晚飯後在報社院子裏繞著草坪散步時也都一個勁兒地誇他好。他們異口同聲地說:一個剛剛三十出頭的人就知道替咱們著想,不簡單呐,前途無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