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薑樹柱果然進入角色很快,幹得十分投入起勁,報社和客戶兩頭弄得都還不錯,自己的油水也沒少撈。總算他還是個有心的,記得這是總編輯一手為他安排的美差。他吃水不忘挖井人,咬著牙花了一千零八十八元買了一個電動多功能保健洗腳盆送給梁文。梁文同樣是咬著牙收下的。他從來對號稱“多功能”和“保健”一類的東西毫無興趣,認為是不法商家想出花招欺騙消費者。對薑樹柱會想到買個洗腳盆送給自己,他心中暗笑他真是沒品位。他轉手把這個薑樹柱自己都不舍得享受的現代化洗腳盆贈送給了老嶽父,不過他對薑樹柱知道送禮給自己還是蠻高興的,至少表明他有這份心,也表明這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總算開竅了。
表現好就要加以鼓勵,沒多久梁文把培訓工作也交給了他。
培訓這一塊是在梁文手上發展起來的,也是他的“新點子”和“新思路”中的重要一項,而且是報社“新的經濟增長點”,也是報社最好的創收項目之一。從前徐達當總編輯的時候對培訓很不重視,或者說他並沒有能夠用一種全新的眼光來看待培訓,他把“培訓”僅僅看作是給本報社的編輯記者進行業務輔導。梁文到任之後,把這一塊直接麵向了社會,招收的是各地方報刊的采編人員,當然非采編人員同樣也來者不拒,隻要交得起高額的培訓費就行。梁文很好地利用了報社的品牌,在招來眾多學員的同時,也請來了不少名氣大、人氣旺的各路專家做講座,作為回報或者說互利,報紙上又專門辟出大塊版麵給這些專家們做專版,一時間培訓班搞得紅紅火火名聲在外,報紙也拿到了許多不容易拿到的獨家專訪,出現了梁文預期之中的“雙贏”局麵。
梁文啟發薑樹柱多動腦筋,多想辦法,也鼓勵他放開手腳,有時甚至親自替他出謀劃策。梁文提出要把公費和自費兩個群體都抓在手裏,為了能夠做到這條,他提出對培訓這一塊實行人性化管理,他的這個“人性化管理”說穿了就是根據不同情況采取不同的收費標準。比如針對經濟狀況不同的地區和個人,將培訓收費分出若幹檔次,相對應的隻是減少一些課時,別的並無影響;對報名人數超過十五人還有團體優惠價;對情況特殊的學員還可以給予特批優惠價等等,當然折扣能給多少必須由主管領導來決定,具體一點說就是由薑樹柱來決定,或者是薑樹柱通過他之後決定。
培訓剛開始辦的時候是梁文抓總,李明亮和金候高協助,後來李明亮回家了,金候高靠邊了,梁文直接把大權交給了薑樹柱,讓他當了一個現成的摘桃派。李明亮是眼不見為淨,金候高是看在眼裏恨在心裏,薛恩義也一樣是看在眼裏恨在心裏,他的恨裏麵還有一層的醋意。這兩個人對薑樹柱忽然就冷淡了,再有好事也不叫上他了。薑樹柱正熱心熱肺跟著梁文大幹,對兩位同仁的翻臉竟然渾然不覺。他現在不用靠他們也能混得有模有樣,甚至混得比他們還像樣。他接管了廣告、培訓這些事情之後不知不覺就成了一個大忙人,每天早晨手機一開就有電話打進來,飯局滿得中午晚上都用上都排不過來,走哪兒都有人熱情地招呼,漸漸也混成了一個要人。因此金薛二位對他好也好、壞也好他都不大在乎,也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廣告和培訓這兩塊都是非常來錢的,除了工資和獎金,那些提成和說不得的錢薑樹柱一個月隨隨便便就能拿到五位數。第一次拿到那麼多的錢他心口咚咚亂跳,手腳都軟了,好像拿的是贓款一樣。拿的次數多了,他也就心安理得起來,不管數目多大,都能正視為自己的勞動所得。飲水思源,他不敢忘記大恩人梁文。某一天他在信封裏裝了一萬塊錢,準備悄悄送給他。
薑樹柱借著彙報工作走進梁文辦公室,因為心裏有鬼,他麵帶羞澀。梁文看他一眼便猜出了他的來意,故作矜持地請他在離辦公桌很遠的沙發上坐。薑樹柱坐下之後又站起來,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他像是下定決心一般走到梁文麵前,顫抖著手指從手提包裏拿出信封想遞給他。梁文手裏捧著一杯熱茶,一點沒有伸手去接的意思。薑樹柱僵在那裏,進退兩難。梁文瞄一眼信封,知道裏麵的錢不會嚇著自己,故意繼續跟他談工作,不給他台階下。最後薑樹柱終於趁梁文喝水的當口笨手拙腳地把信封放在了他寬大的辦公桌上,生怕他拒絕,還嘮嘮叨叨地說了不少的話。梁文也沒聽清楚他嘟囔的是些什麼,嘴角掛著似有若無的微笑,居高臨下地望著這位沒有經驗的賄賂者,看他那副吭吭哧哧的吃力樣子,覺得又可笑又難受。
梁文有意提高了一點聲音說:“你這是幹什麼?這可不行的!”
薑樹柱嚇得一哆嗦,細看梁文聲音雖高卻沒有一點的怒色,這才唯唯諾諾地低著頭笑著說:“我知道,我知道,您做了那麼多,您比誰都辛苦!”
梁文嗬嗬笑著,打著官腔說:“我做什麼了嘛?我什麼也沒做啊!我是一把手,報社任何事情對我來說都是分內的。”
薑樹柱討好地說:“話是這麼說,可是——”
梁文打斷他:“你去打聽打聽,任何額外的錢我從來都是不拿的。”
薑樹柱趕緊說對對對,一邊退回去坐下,一邊奉承道:“不用打聽,我全知道,您是我們報社最廉潔奉公的一個人,我們為有您這樣的總編輯驕傲,沒有人比您更一心撲在事業上的了!”
梁文差點撲哧笑出來。他瞥了一眼薑樹柱那張天生木訥的臉,看他一副特別真摯的表情,心裏暗笑自己把這樣一塊老木頭也栽培成了一個巧舌如簧的人,簡直和逼良為娼有一拚了。於是他似笑非笑地咬著嘴唇,沒再說什麼,也沒再繼續為難他。
薑樹柱自從給梁文塞過那個信封之後自己就把自己當作了他的人,他隻差沒有繞世地去說他和梁文有那樣一種特殊的關係了。他對梁文更加千依百順,梁文怎麼說他怎麼聽,梁文讓他怎麼做他就怎麼做,絕無二話。薑樹柱相信外國人說的“沒有永恒的朋友,隻有永恒的利益”,既然梁文從他手上接下了錢,而且明擺著是一份黑錢,說得好聽點是灰色收入,這表明他倆的利益是一致的,所以他也就不必再擔心梁文會施計害他。因為現在他害他就等於是害自己,他相信梁文絕對不會那麼傻。
當然薑樹柱也清楚如果當真算計起來就是再給他配八顆腦袋也不頂用,無論如何他也是算計不過梁文的,因此他得了好處從來不忘記向他表心意,梁文每回都欣然笑納。笑納的次數多了,他的臉上也會雲開日出一般露出真摯的笑容。
薑樹柱得意自己窩囊了幾十年竟然有了今天,真是像歌裏唱的“野玫瑰也有春天”!他由衷地感激梁文對他的重用,人前人後隻要說到梁文,他的一張無比滄桑的臉上總是綻放出最燦爛的笑容,深深淺淺的皺紋一條一條舒展開來。這種時候他總是滿口讚譽之詞,原來的笨嘴拙舌勁兒一點也沒有了,一張嘴就滔滔不絕,誰聽了都覺得肉麻,連梁文自己聽了都很不好意思。
梁文對他是又好笑又好氣。他知道薑樹柱智商不高,但也沒想到他會低到這種程度,竟然當真相信他真的是器重和看好他的。對於薑樹柱義無反顧地貼上來,他心中冷笑之外也欣然接受。他除了拿住老薑這絕對的一票,也拿他做一個降低用人門檻的標示,以此讓大家看到他連薑樹柱這麼平庸的人都大膽啟用,別的人自然不在話下。
梁文自認為更為高明的是他在給薑樹柱便宜占的同時也抓住了他的把柄——不說他利用工作之便貪了多少不義之財,僅僅就是賄賂領導這一條如果追究起來他就擔當不起。哪天如果要讓他騰位子自然是易如反掌的事。
梁文收放自如地處理著日常事務,不動聲色地把幾位副總編一一擺平和收服。大家看在眼裏,隻有歎服的份兒,也都知道了在這位年輕有為的總編輯手下該如何小心用意,謹慎做人。
梁文與部下保持著相當的距離,這是他一到報社就定下的基本調子。大家也都習慣了他的冷漠,相反,看到他笑容可掬反倒會心裏打鼓,害怕有麻煩找上門來。整個報社梁文隻對一個人親厚,有事沒事都去找他,常常和他相談甚歡——此人就是總編室主任方文心。
誰也不知道梁文為什麼會對方文心格外垂青,但他表現出來的就是這樣。梁文極少有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如果說他有什麼事情需要征求一個人的意見,那這個人無疑會是方文心。梁文對方文心很放手,也很信得過他,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喜歡交給他辦,有的甚至超出了總編室主任的職權範圍,分明是屬於別的部門管轄的。方文心盡管身上有點書生氣,但骨子裏也並不是一個拘泥的人。麵對總編輯的信任,他很放得開手腳,也不怕得罪人。隻要是梁文交代他做的,他一點也不瞻前顧後,相反他大刀闊斧,勇往直前,不會去管是誰的責任田,也不怕別人會怎麼說,該出手就出手,不該出手也出手。他緊跟梁文,一副很豁得出去的樣子。
方文心認為自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上一輪提副總編沒他的戲,讓他心裏鬱悶了好一陣子。尤其是最後提起來的是薑樹柱,他覺得簡直就是在羞辱他。他心裏恨通了徐達和李明亮,認為這兩個人合穿一條褲子,存心在耍他。如今這兩個人都已經謝幕退場,他認為是蒼天有眼。正因為他對上一茬領導心懷不滿,梁文一來他立刻精神煥發,工作起來比任何時候都積極主動。而且經過了這個起落,他也完全明白了想當官光靠埋頭拉車是不行的,認路比拉車重要得多。事後他琢磨徐達他們寧可提薑樹柱也不提他其實是相當合理的,因為他們吃準了薑樹柱比他聽話,比他好弄,比他更容易成為他們自己的人。當然最主要的是他們都是有陰暗心理的人,看不得一個能力和潛質都不錯的人好上加好,寧可扶持一個方方麵麵都比他們差很多的人,這樣他們不至於受到威脅,也不至於一不小心養虎遺患。
而梁文最看重的恰恰是方文心在徐達手上沒有如願當上副總編,他認為這樣的人因為心中憋著一口惡氣對新領導來說是最好用的。而且這樣的人上進心強,總想打個漂亮的翻身仗,不會放過眼前的機會,給他一點甜頭就會唯命是從。梁文看出方文心這個人本性不錯,不是大奸大惡陰險狡猾之人,甚至連小奸小滑也說不上,頂多就是心裏有自己的小算盤。對這樣的人梁文是完全可以接受和包容的,他認為隻要不是弱智誰心裏都有自己的小算盤,如果一個人真是大公無私到一點不為自己著想,或者說連自己都不顧了,那也實在是相當可怕的。這種人不是大愚就是大智,而這兩點在他看來在本質上是相通的,同樣在某種意義上都是忘我,這樣的人啥都豁得出去,啥都不計較,其實是最不好弄的。對人的取舍梁文有自己的尺度,他的尺度不是具體的標準,而恰恰是沒有什麼具體的標準。他看人憑的是感覺,或者幹脆說是直覺。他相信一個人不管隱藏得有多深,一言一笑舉手投足肯定會帶出許多明顯的和潛在的信息,狐狸的尾巴藏是藏不住的。這方麵他也尤為自信,確信自己具有某種超凡的能力,看人相當地準,而且許多年來從來沒有過失誤。而方文心恰好是他標準中優缺點兼備的人,也正好對他的心意。
方文心得到梁文的青睞心頭自然十分快意,他想自己好在沒像沈旭東那樣賭氣走掉,否則也不會有今天的時來運轉。沈旭東走那會兒他情緒波動很大,當時他也真想一走了之,但是仔細權衡,他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活動能力和在外麵混的能耐都遠不如他,自己又沒有什麼過得硬的社會關係,要到外麵去找個好位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隻是平級調動,那意思也實在不大,而且出去之後要麵對新環境,適應新領導,未必就比現在好。既然如此,不如原地不動。他分析局勢,報社裏的能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自己無疑離心中的目標越來越近了。他想自己這麼耗下去說不定也能等著那個位子。
梁文上任之後用的是徐達的舊班底,他沒帶一個人過來,也沒提一個人,原來空著的一個副總編的位子也仍然空著,也許他是故意讓有意者去競爭。隨後常務副總編李明亮病休,雖然他的位子並沒有空出來,但是他人一走領導層的力量明顯薄弱了,連值班發稿人手都不大安排得開了,這對方文心來說也是重大的利好消息。有好幾次他被梁文點名臨時找去值班,代替副總編簽發稿件。他在榮耀和快慰之外覺得這是一個信號,表明領導認可他的業務能力,或者說至少在業務方麵他是達到副總編的水準的。當然在他看來副總編的業務水平還未必如他。
方文心忍不住沾沾自喜,畢竟報社沒有第二個人享受過這樣的待遇。他有一種勝券在握的得意,放眼望去覺得報社裏再找不出一個和自己旗鼓相當的競爭者。他的腰板挺得更直了,說話的聲音也更洪亮了。他忘記了當年沈旭東的教訓,情不自禁地進入到了副總編的角色之中。有幾個頭腦靈活的人馬上把他當成了黑馬,圍著他轉起來,爭先恐後地對他說你早就該當副總編了,不提誰這回也該提你了,絕對是非你莫屬了,等等等等。方文心那顆曾經激動之後又冷卻下去的心不由再一次怦怦怦地熱切地跳動起來。
有一天他和幾個同事一起在外麵吃飯,多喝了兩杯,他腦子一熱說:“我倒要看著,這回有誰能越過我們提到前麵去!”
酒桌上頓時一片奉承之聲,一桌的人都異口同聲地對他說:“除了你沒有人配當這個副總編了!”
酒醒之後他為自己酒後失言萬分後悔。
這句話很快傳遍了報社,當然也傳到了梁文的耳朵裏。
梁文聽了,陰陰地冷笑。他很想讓這個呆子的美夢即刻破碎,轉而一想實在犯不上跟他一般見識。梁文凡事都有自己的通盤考慮,他知道報社的人此時都在等著看戲,他自然不會讓他們輕易地如願,而且他也絕對不會放過這個展示自己的機會。他要讓大家看看自己不僅有韜略,而且有胸懷。他深諳“小不忍則亂大謀”,權衡利弊之後他認為這個時候提方文心比不提他更好,因此他決定讓這個傻小子好夢成真。
在很短的時間裏方文心成了部務會成員,正式跨入到報社領導的行列。梁文認為眼下業務這一塊正是報社最薄弱的地方,而現任的副總編嚴格說在這上麵都不是強手,所以提一個業務能力強一點的人是很有必要的。他需要有這樣一個幫手,他不能成天把自己拴在版麵上,拿自己來堵這個窟窿。雖然用方文心是將就了一點,但比另起爐灶弄起一個新人來畢竟還是要省心省力。而且提方文心還有一個好的地方,他以前就曾經是內部考慮過的副總編人選,提他對方方麵麵來說都比較好接受。梁文擠走李明亮下麵就有一些議論,也正好借任用方文心來改善一下自己的形象。
梁文有意省掉了公示這道重要程序,直接宣布了任命。他的確也擔心有人出來提意見公示有可能通不過,不過他倒並不是很在乎方文心提拔再度受阻,隻是不願意自己提議的事情讓人說三道四,更不願意看到自己定下的盤子讓人推翻。他故意不走正當程序還有他匠心獨到的考慮:第一是讓方文心上得不那麼“合法”,讓他一上來就有負麵輿論,無形中給他樹一些敵人,給他即將開展的工作造成一定的壓力;第二是讓大家都感覺到方文心是他的人,以此讓方文心沒有二心。
說到底,梁文算是捏著鼻子提了方文心。他對領導班子的配備有自己周密的考慮,他希望三兩年以後進行一次徹底的大換血。本來他是下決心把比自己年紀大以及和自己年紀相仿的這一茬人徹底犧牲掉的,他要用自己的實際行動來實施幹部年輕化。他想用的是比自己小三到五歲的那批人,他們正是三十上下,精力充沛,又有一定的工作經驗。不過他也覺得這批人目前還是稍嫌嫩了點兒,尤其是出眾的人多少有點輕狂自負,他覺得還應該讓他們在現實中多碰幾回壁,多遭受些打擊和磨礪,更加成熟一些再說。他不能讓他們年紀輕輕就一路綠燈順順利利地上來,那樣太便宜他們了,對他們的成長也不利,他們會更加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他提他們是要用他們幹活,用他們創造業績,當然也要他們服他,因此他不會草率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