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梁文見李明亮進去,正要跟他打招呼,看見他手裏端著自己的稿件筐,熱情和笑容一時都凝固在臉上。不過他很快就平靜了,沒有說什麼,也沒有表露什麼,裝得什麼事沒有似的問候他身體康複得如何。李明亮故意挺了挺胸脯,說恢複得還行。梁文隨即做出振奮的樣子,說康複了就好,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有了本錢才有一切嘛。李明亮看出他說這些話時神情有些勉強。
到下午下班之前李明亮又不請自到地走進了梁文的辦公室。這一回他手裏拿的是幾份紅頭文件。他徑直開了文件櫃把文件放了回去。梁文看他這麼無所顧忌地動自己的東西連個招呼都不打,如入無人之境,而且拿的竟然還是絕密文件,不僅是吃驚,簡直是驚呆了。他懷疑李明亮腦子出了問題,這不是太歲頭上動土嘛!但是他仍然裝得視而不見,仍然沒有說什麼,也沒有表露什麼。
次日李明亮聲色不動地把這一套又重演了一遍,隻不過紅頭文件換成了內參清樣。到第三天李明亮還想舊調重彈,卻發現無法進行下去了。他打不開梁文辦公室的文件櫃了,顯然梁文把領導班子通用的密碼改掉了。
以前報社有個內部約定,班子領導辦公室的文件櫃用統一密碼,以便急需查閱。不過即使有這樣的規定,好像還沒有發生過不征得本人同意貿然去開別人辦公室文件櫃這種事情,因為也從來沒有急迫到那個份兒上。即使真的很急迫,打個招呼也是做得到的。所以李明亮這麼做實在有點石破天驚的效果。但梁文竟然隻是暗中修改了一下密碼,並沒有發作,足見其定力。李明亮雖然早知道自己遇到的是一塊硬骨頭,但梁文的巋然不動還是讓他震駭,他沒想到要惹惱他都這麼困難。
李明亮既走出了這步棋隻好知難而上。他有事沒事就到梁文辦公室轉一轉,向梁文打聽這打聽那,甚至到了下班時間還坐著不走,東拉西扯地大談自己對報道的思路和對報社改革的想法,表現出對報社前景非同一般的關注。梁文心裏對他的厭煩也早已經非同一般了。他實在是忍無可忍,不知道李明亮究竟想幹什麼,也不知道他的這些變化究竟是如何發生的。想來想去,梁文琢磨出來一定是自己安排他去上了一趟黨校讓他生出了非分之想。他簡直快樂暈了,心想別的不說,有我在這裏一天就一天沒你的戲,這麼簡單的道理難道都不懂?——他認定李明亮是想當官想瘋了。本來他還想拿話敲打敲打他,讓他收斂,或者幹脆給他兩句狠話,讓他清醒。轉念一想跟一個瘋子認真有什麼必要,不如讓他盡情表演,隻當看猴戲,反正他也是孫猴子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梁文越是不動聲色,李明亮越是得演得誇張。漸漸地李明亮覺得這個角色對於自己來說並不是沒有難度,相反,他有點難於駕馭和把握。他發現自己跟著徐達幹了幾年,已經非常習慣徐達的那一套了。徐達的規矩很多,剛開始他也曾不自在過,認為是戴著鐐銬跳舞。但是戴著鐐銬跳舞跳慣了,人變得機械了,他反倒不習慣自己來拿主意決定事情了,更不習慣去演超越自己能力的角色。可是他不拿出聰明和手段又不是梁文的對手,他清楚要是這一把鬥不過梁文,估計這位一把手會讓自己死上十回。所以他決定鋌而走險,死活也要把這一局拿下來。
李明亮變得越來越亢奮。他眼露精光,滿腔熱情,不管和他有關無關的事情統統都要去插一杠子,一副掄圓了膀子要大幹一場的樣子,讓人情不自禁聯想起已故的溫伯賢。他比溫伯賢還要有過之無不及的是有些事情梁文還沒有表態,他搶先表態,梁文還沒有發話,他搶先發話。最麻煩的是他想的說的和梁文又並不一樣,甚至是完全相反。梁文也絕,隻要是李明亮作的決定和處理的事情,不論他是怎麼說的怎麼做的,他的意見必定相反,一定要讓有關方麵返工重來,故意讓這位常務副總編沒臉。對李明亮其實梁文早已經是忍無可忍,但他不想讓別人看到他和一個手下人較勁,而且他也認為和這種人不值得正麵交鋒,沒想到的是他卻得寸進尺,變本加厲。梁文拿定主意找個機會幹脆把他停掉算了。
梁文還沒有動手,李明亮自己就先支持不住了。
有一天正開著會他突然就倒了下去,大家七手八腳把他扶起來,連攙帶抱地把他弄回辦公室。他一手捂著太陽穴,一手抱著肚子,閉著眼睛皺著眉頭,一臉痛苦地說自己難受得要命,好像上次的毛病又犯了。梁文一邊噓寒問暖,一邊指揮薛恩義趕快聯係醫院,心中卻暗笑他也不可能長出第二條闌尾,上哪兒再去犯“上次的毛病”?
李明亮又一次被送進了醫院,並在醫院住了下來。一番檢查之後一時也沒有明確的診斷。最初的兩三天梁文每天給他打一個電話,問問他身體怎樣,檢查得怎樣,還表示要到醫院看望他。隨後梁文的電話就沒有了,好像忘了有他這個人存在。於是李明亮開始主動給他打電話,每天一早一晚給他打兩次,有時候中午閑得無聊還會增加一次。除了報告幾句自己的健康狀況之外,最主要的是向總編輯打聽報社的情況。諸如發了什麼稿,開了什麼會,有什麼重要傳達和最新消息,即將要做什麼報道,等等等等。梁文心說你管得著嗎?心裏對他厭煩之極。他認為像李明亮這樣的應該直接住到精神病院去,到那兒去接受係統的治療,可是嘴上多少還得應付他幾句。每次接完電話梁文都心情煩躁,情緒惡劣。後來隻要看見來電顯示是李明亮的電話他幹脆就不接了。
數日之後的一個早晨,梁文剛到班上就看見李明亮迎麵走過來。他還沒有想好以怎樣的規格來跟他打這第一個招呼,李明亮的手已經伸到了他的麵前,遞給他一張揉得皺皺巴巴的紙。梁文接過來一看,原來是醫生開的診斷書,上麵寫著“嚴重抑鬱”。李明亮哭喪著臉開始喋喋不休地陳述病情,他說自己睡不著覺,成天都在想事情,特別放心不下報社裏的這些人,時時刻刻擔心報紙會出錯,擔心下一年度發行量上不去,還擔心廣告上不來,大家的收入就該下降了,想到這些就更加睡不著覺。因為連續失眠,他現在身體狀況很差。他說自己身體這個樣子,本來還想好好幹一番事業,結果是連班都上不動了,還要花費那麼多的醫藥費,成為大家的拖累,心情更是壞得很,覺得生活毫無意義。梁文聽了心裏冷笑,認為他活該,嘴上卻安慰他說有病治病,這個年紀正當盛年,千萬不要胡思亂想。
他這一勸李明亮更是一下子軟了,萬般苦惱地說:“這哪兒是診斷書,簡直就是判決書啊!大夫說得了這個病是很難治好的,就是那些進口藥也都是治標不治本的。得了這種病的人承受不起一點壓力,而且不能受一點刺激,隨便一件小事就能引發病情。我實在是太絕望了,我還不到五十歲呢,就成了一個廢人了,你說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啊?”
梁文又是一通的好言相勸,心裏卻喜出望外。他想自己沒動一槍一彈就去除了這個眼中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用一種他特有的而且是平常不輕易動用的真誠溫柔的口氣寬慰李明亮:“醫生隻是讓你休息並沒有讓你退休,你養好了身體還可以繼續上班的嘛!再說醫生的診斷也有出錯的時候,你也不要把自己的病情想得多麼嚴重,一定不要有悲觀情緒,那樣對你的健康不利。退一步說,就是病情真的很嚴重,你也要樂觀一點,積極治療。我這兒有多少事情還指著你呢,咱倆合作得多好多愉快啊,沒有你我可就徹底抓瞎了!”
梁文爽快地在他的病休報告上簽了字,而且還特批三個月之內不扣他的獎金。
李明亮辦綏了病休手續,想到至少有三個月可以心安理得地躲進小樓成一統,不必每天提心吊膽地過日子,心裏一陣歡喜,一陣輕鬆,隨後又是一陣惆悵,一陣淒楚。他自歎不是梁文的對手,他官比自己大,也比自己心狠手辣,自己跟他鬥完全是以卵擊石,而且自己也的確是弄不過他。和梁文共事時間不長,他已經實實在在地嚐到了“伴君如伴虎”的滋味,也實實在在地嚐到了被梁文明裏暗裏蹂躪的滋味。他慶幸自己總算是全身而退,他認為自己算得上是一個幸存者。
李明亮想好隻要梁文在報社一天他就一天不回去,如果梁文一直在報社紮下去他就想辦法辦個病退算了。他對當官不當官算是看透了,知道自己再怎麼努也不會有什麼戲,再往上走顯然是不可能了,因此沒必要白去受那份委屈,不如趁著不算太老出去另趟一條路子。他的想法很簡單,隻要有錢掙做什麼都無所謂。他有一個妹夫是一家影視文化有限公司的老板,拍過幾部電視連續劇,有兩部特別火,掙了不少錢,一直攛掇他過去跟他一塊兒幹,李明亮想想這也是不錯的一條路。他認為現在不像從前,路多得很,實在沒必要在單位這一棵樹上吊死。
梁文智者千慮但卻絲毫沒有想到李明亮跟他玩了一把金蟬脫殼。李明亮不來上班正合他意,他算是眼不見為淨。他心裏盤算著等他病休半年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拿掉他,騰出位子正好上自己喜歡的人。
為了表示對李明亮同誌的關懷和問候,梁文派副總編薛恩義和辦公室主任老馬一起鄭重其事地給他送去一個碩大的綴滿粉紅色玫瑰的花籃,插在鮮花叢中的漂亮的心型卡片上是他親筆題寫的兩行清俊的柳體楷書:“安心休養,早日康複!”
金候高、薛恩義、薑樹柱三個眼見著梁文把李明亮一點一點逼出去,個個心驚膽戰。他們不清楚梁文為什麼看李明亮如此不順眼,也不清楚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們心有餘悸,人人自危,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運是什麼。
但梁文卻並沒有馬上去動他們,相反,李明亮走了之後他對他們說話很和顏悅色,而且也有了點笑容。有時看到他們加班太晚還會關照他們早點回家休息別弄壞了身體等等。可是梁文的親善並不能令他們放鬆,他們都一致認為他是笑裏藏刀,居心叵測。每天上班仍然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梁文讓做的事情他們都爭相去做,絲毫不敢違背。梁文隨便說一句話他們都會琢磨半天,生怕沒能領悟他的微言大義。報社裏大小事情都是梁文說了算,有些事情梁文不願意一個人負責,征求他們的意見,他們也都是聽他的口風看他的眼色揣摸他的心意行事。梁文對此不僅相當滿意,也相當得意,會上會下都說領導班子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空前團結。
然而這幾個人盡管表麵如此,心裏麵卻未見得沒有異議和想法。
排名在李明亮之後的金候高也曾經為徐達所重用,一度在報社同樣被看作是徐達的紅人,很有風頭。後來徐達不知怎麼對張幟賞識起來了,許多事情都找張幟不找他了,他漸漸靠了後,氣焰也小了下去。金候高是那種需要火借風勢的人,沒有了風他就燒不旺了。徐達不再對他另眼相看他做什麼事情都打不起精神來,偶爾動一下手還弄得紕漏百出,自己就先心灰意冷了。徐達出事之前他值班時連著出了兩起大錯,要是放在徐達重用他的時候肯定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徐達和他已經相當疏遠,所以也就公事公辦地拿出了一個處理意見,讓他作書麵檢討,並扣發三個月的獎金。金候高想想自己對徐達也曾經是鞍前馬後衝鋒陷陣,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呢,他一筆抹殺不說,就出了這麼點子事兒就對自己如棄敝屣,灰心之外又添了傷心。正在這時徐達忽然垮台,他心情複雜的同時也的確感到了幾分快意。徐達落馬讓他因為失寵和失勢而受到創痛的心靈略微平複了一些,他下意識地盼望改朝換代之後自己能夠東山再起,至少能夠撈到一個好點的地位。可是當他看到梁文就知道自己打錯了算盤,看到梁文做的事情更是一顆熱騰騰的心完完全全地涼了下去。
金候高是那種頭腦說簡單並不簡單說複雜又並不複雜的人,尤其是在人際上麵,簡單起來比誰都簡單,複雜起來又比誰都複雜,是報社出了名的腦子不容易拐彎的“幾根筋”之一,凡事都要堅持自己認準的那一套,經常是一條道走到黑,不撞南牆不回頭,有時候幹脆是碰得頭破血流也不回頭。金候高還有一個特點就是他對人忽冷忽熱,有時候就像春天般溫暖,和藹可親,跟大家有說有笑,有時候就像冬天般寒冷,板著麵孔,對誰都不理不睬。而且他的喜怒完全沒有規律可循,剛才還是豔陽高照,轉臉就是天寒地凍,大家背後形容他是“隻可遠觀,不可褻玩”。這話傳到他耳朵裏,他非但不生氣,竟然還有幾分的沾沾自喜。他雖然是學理出身,沒事卻喜歡讀些古文,知道這句話出自周敦頤的《 愛蓮說 》,他認為別人這樣說他是把他比作品格高潔的蓮花。
金候高的思路從來跟別人就不太一樣,報社不少人都說他“左”,這個“左”不是左傾,而是和大家相左。他常常有意無意地流露出智力上的優越感,總認為自己的思想比別人更深刻,自己看問題比別人更精辟,自己的主意和辦法比別人的更好,喜歡別人聽他的,而且是毫無保留毋庸置疑地聽他的。而實際上他並非真像他自己認為的那麼高明,因此他是領導層當中和編輯記者發生矛盾衝突最多的一個人。
其實他倒也並不是一個多事的人,本質上還算是與人為善的。他和別人發生矛盾衝突也都不是為了自己,基本是為了工作。他對業務極端認真,他的問題也恰恰出在他的認真上。從他手裏過的每一篇稿子他都會仔細梳理,就像是拿著最細的篩子從頭至尾細細篩過,連一個標點符號都不會放過。是凡由他主抓的報道,特別是重點報道,他會召集人馬一次次地開會,從報道思路到采訪過程到稿件撰寫到編輯上版件件事情都要親自過問,讓習慣獨立操作的記者編輯不堪忍受。他還有一大特點就是喜歡改別人的稿子,不管稿子寫得是好是壞,他一概從標題改起,逐字逐句地刷過去,改到最後經常是與原作麵目皆非。經他之手的稿子都是一樣的平頭正臉,索然無味。而且他還經常把別人的稿子改錯,弄得記者編輯都怕趕上他審稿。報社很久以前就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上級改過的稿件下級不能擅自改動,即使改錯了也要找上級商量之後才能再改正過來。可是金候高改錯的地方實在太多了,人名錯了,地名錯了,數字錯了,年代錯了,語法錯了,標點錯了,有時甚至連事實都弄錯了。大家為了把他改錯的地方改回來,要費很大的勁兒去跟他交涉,所以隻要輪到他值班,值班室裏總是吵吵嚷嚷的。好在他最大的優點就是堅持真理不堅持謬誤,所以到最後讓步的總歸是他。因此他又落得了一個好說話的美名。漸漸地記者編輯有事需要領導簽字批準的時候都來找他,有些和別的領導不好說或者說不通的事情也都來找他,反正無論什麼事磨到最後他都會答應。無意之中他竟然成了報社群眾基礎最好的一位局級領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