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3 / 3)

梁文要扶持薛恩義,自然不會去難為他。有時候他還主動給他出點主意,教他如何如何去做。出乎他意料的是薛恩義對此並不領情,或者說是並不領悟,他就像《 沙家浜 》裏唱的那樣“態度不卑又不亢,神情不陰又不陽”,一副不吃這一套的樣子。梁文覺得既可笑又可氣,心想這種木頭疙瘩難怪徐達不重用他!不過比起徐達重用過的人他還是更願意用徐達沒有重用過的人,所以盡管薛恩義遠遠達不到他心目中的用人標準,他還是願意湊合著用他,並且盡最大的可能將他變廢為寶。

薛恩義在徐達手上一直都是分管後勤的,他本身對自己的學曆就有很深的自卑感,讓他管後勤等於戳了他的痛處,所以他總是抑鬱不得誌。平常他的工作主要就是管好報社五六百號人包括為數不少的離退休人員的吃喝拉撒睡,照理說這個位子盡管煩點累點還是有實權的,就說分房這一塊油水就大得很。報社多年來住房緊缺,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差不多都是無房戶,他們要結婚要生孩子,都是心急如焚地等著分房子,不結婚不生孩子的同樣也是急不可耐地等著分房子,有了房子的人也都盼著能調到更大更好的,所以報社上上下下幾乎沒有人不需要請他幫忙和關照的。求人自然不便空手而去,薛恩義於是毫無爭議地成了報社收受禮品最多的一個人。除了時令佳品,他還時常能收到一些貴重的和稀罕的東西。不過他並不貪婪,收到禮品經常隨手就轉送給同事,甚至都很少往家裏拿。薛恩義有一個愛好,他喜歡酒,所以別人送給他的中外名酒不計其數。他是個爽快的人,收禮也相當痛快,隻要有人給他送東西,不管是誰,不管送什麼,他都欣然笑納,從來不假模假式地推辭。他收禮痛快,大家也敢給他送,而且都對他這方麵印象極好。他收了禮也總是辦事的,而且不管能辦到什麼程度都是盡心盡力,因此大家都覺得他這個人很實在。

如果在報社做個民意調查恐怕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人會認為用薛恩義管後勤是用對了人,不但合適,而且完全可以說是“人盡其才,物盡其用”。薛恩義長著一張笑口常開的彌勒佛臉,看上去既熱情又豪爽,實則城府深得很。他既放得下身段,也拉得下臉麵,人頭又熟,在總部的後勤係統基本沒他辦不成的事情。自從他接手後勤這一塊,真是成績斐然,報社的人都跟著他沾光,大家也都有口皆碑。可是他本人對此卻沒有一點的滿足感。他不滿足倒不是說他想把這件事做得好上加好,而是他打心眼裏就瞧不上這件事,認為做得再好也是麻袋片上繡花,算不得是正經事情。薛恩義一直向往有一天能讓他主抓業務,或者由他分管人事,他認為隻有“業務”和“人事”才是報社最重要的兩塊,代表了一個領導真正的實權。可是在徐達執政期間他始終沒有撈著過這樣的機會,他也因此相當氣悶。

梁文對他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所以想籠絡他很容易對症下藥。

李明亮病休之後梁文便開始把一些業務上的事情交給他。梁文采取的是逐步滲透的方式,並沒有一下子宣布讓他管業務,而是一點一點地讓他參與進去,今天讓他去出席一個上麵召開的重要的業務部署會議,明天找他商量封麵要目,後天又讓他在編輯記者的培訓會上發表重要講話,不斷地給他機會,不斷地讓他有驚喜。

薛恩義不是笨人,梁文如此對他他不會感覺不到。原先他一直是防著這位一把手的,和當初防著徐達可以說是有過之無不及。梁文做的事情他都看在眼裏,雖然沒動到他,他也不敢放鬆警惕,害怕他的板子說不定哪天就打到自己頭上來了。可是好幾個回合下來,梁文非但沒有磨削他,相反還經常提攜他,他覺得自己把總編輯想錯了,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薛恩義做夢也沒想到過梁文會垂青他,他不知道這張餡餅怎麼會不偏不倚正好砸到自己頭上的,高興得直發暈。薛恩義盡管城府深,卻是個就事論事的人,而且年紀越大看事情也越簡單,他認為一個人不管別人如何說他不好,隻要他對我好他就是好人。他用這個看法衡量梁文,無疑梁文就是一個十足的好人了。既然如此,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他自然應該對他知恩圖報。可是如何報答梁文,卻生生把他給難住了。梁文比他官大權重,他能辦到的事情人家自己統統能辦到,他辦不到的事情,人家也能辦到,所以他想報答梁文還真有點兒不容易。他手上最大的權力是分房,但梁文似乎連這也用不著。去年他剛按局級標準分到了一套越層的房子,據說讓許多早分到房子的同級別的老幹部眼紅得要命。薛恩義想送點禮物給他,但實在不知道送什麼好。他自己是個收禮收慣的人,卻沒有給人送禮的習慣。他覺得給人送東西是件不太好意思的事,既怕禮重了讓梁文有想法,又怕禮輕了梁文瞧不上。他左思右想,左右為難,始終拿不定主意。

薛恩義還沒有給梁文送禮,梁文卻先送禮給了他。

有一天梁文把他叫到自己辦公室,盡管跟他說的無外乎都是工作方麵的話,但說的內容沒有一件不是直接和新聞業務有關的,而且不是對他布置工作,而是和他敘談。薛恩義受寵若驚,徐達從來沒有如此對待過他不說,他也從沒有看到梁文給過誰這樣的待遇。梁文一向言簡意賅,布置工作通常三言兩語說完就完,這一回卻破例跟他聊了有兩個多小時。薛恩義得到如此殊榮,心情激動,胸口熱乎乎的。讓他心情更加激動、胸口更加熱乎乎的是談完業務梁文彎腰從辦公桌下麵的小櫃裏拿出兩條中華煙,朝他麵前輕輕一推說:“你拿去抽吧,也是人家送的。”

薛恩義不缺香煙,有許多人給他送過香煙,他平常吸得很少,幾乎可以說不吸煙,對香煙也沒有多大偏愛,但唯獨梁文給他的這兩條香煙讓他覺得非同尋常,也特別珍愛。特別是梁文附加的那句話,他說“也是人家送的”,說明他對他是不見外的,也就是說拿他是當自己人的。薛恩義接過香煙,心中湧起一股“士為知己者死”的豪情。自此之後他對比自己年輕十多歲的總編輯言聽計從,為他衝鋒陷陣,兩肋插刀,而且完完全全是發自真心。

梁文把薛恩義收服之後更加高枕無憂。他對排名最末的副總編薑樹柱根本就沒有放在眼裏。在他看來這樣的人是絕對不應該任用的,當然他也完全清楚徐達提拔他的用意,不過是耍的一個小花招,就好比排隊時人走開就在站過的地方放半截子磚頭,他也就是用這個老實無用的草包占上這個位置,堵上別人的路。這種招數梁文說心裏話是不太看得上的,他覺得不高明,效率太低,而且破綻很大,誰都能一目了然看出用意何在。他想如果讓自己來做肯定會做得聰明得多,與其用一個無用的人還不如用一個唯我所用的人,他不信這麼大報社就找不出一個比薑樹柱合用而且聽使喚的人。不過既然現在這麼個人杵在這裏,他也不能徹底繞開他,隻好盡可能地將就著用。

薑樹柱謹小慎微,心思細密,連麵貌都帶著幾分鼠相,沒有一點男人起碼的磊落勁兒。當了副總編之後他也沒多大改觀,平常走路還是溜著牆根,開會發言哼哼嘰嘰,當著人稍長一點的句子就說不利落了,稍微複雜一點的意思就表達不清楚了,常常是話沒說幾句已經憋出一頭的大汗,他說著著急,別人聽著更著急。人是一副窩窩囊囊的樣子,連他穿的衣服也跟著不爭氣。新衣服穿在他身上也像是半舊的,襯衣永遠是皺皺巴巴的,如果是白襯衫領口和袖口一定是油汙的,褲子從來沒有褲線,毛衣上總是起著一片一片的絨球,西服的樣子也總是最土最蹩腳的。他仍然非常節儉,仍然是堅持不去單位的餐廳吃飯,把飯卡裏的錢省下來買成洗衣粉、洗發水、沐浴液、牙膏、衛生紙等等大包小包背回家去。每天中午他還像從前一樣端坐在辦公桌後麵一口一口吃著老婆隔夜為他準備的盒飯,食譜也沒有絲毫的變化,還是大米飯,黃不黃綠不綠的蔬菜炒肉片,雞蛋羹和一點小鹹菜。吃飯的時候他不說話,吃得很專心,發出的咀嚼聲很響亮。沒有人知道他是吃得津津有味還是味同嚼蠟。

當上副總編之後薑樹柱和從前不太一樣的是多了不少活動,傍晚臨下班時分他必定給老婆打一個電話,每天說的基本是同一句話:“晚上我有應酬,你和媽媽自己吃飯噢!”每次打這麼個電話的時候他的嗓門都不自由自主地提得非常高,周圍好幾個辦公室都能聽得到。嘴損的同事背後嘲笑他每天一個電話方圓幾十公裏都能聞到酒菜香!

薑樹柱把出去吃飯當作是一件很美很榮耀的事兒,每次他都是有請必到,臉上掛著謙卑的笑容,悄不出聲地端杯舉箸,吃得一點不比別人少。他長著一張幹瘦的苦瓜臉,身材也是幹瘦的絲瓜形,而就在這樣的外表之下他卻有著一個消化能力驚人的胃。他不僅消化能力驚人,而且胃口也好得驚人。宴席上不管上多少道菜,他都是從第一道一直吃到最後一道,每一道都吃得有滋有味。他什麼都吃,沒一樣忌口的。人家給他倒酒他也是倒一杯喝一杯,從來沒有喝醉的時候。他是飯桌上最好的陪客,從頭到尾都是笑嗬嗬的,情緒飽滿。而且他不多話,不搶風頭,別人說再無趣的話、講再爛的笑話他都能張開大嘴哈哈直樂,捧場得不得了。李明亮、金候高、薛恩義幾個以往有應酬都喜歡帶上他,因為他既可以壯場麵又不礙事。但梁文卻一次也沒有帶他出去過,他實在是打心眼裏瞧不上這麼個土鱉,他可不想帶著這麼一塊老生薑出去跌份兒。

梁文最看不慣薑樹柱那種摳摳縮縮小裏小氣的樣子。薑樹柱愛占小便宜是出了名的,當了副總編之後這個毛病一點也沒有改。他經常把一些公家的東西順回家,小到訂書機、圓珠筆、稿紙、大頭針都不放過。報社每個辦公室都配有招待茶,喝完隨時可以去領。薑樹柱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招待茶給自己先釅釅地泡上一大杯,還時常用公家的信封裝上半包茶葉帶回家去喝。他的那隻用得很舊的公文包簡直就是一個百寶箱,裏麵有大大小小無數個小紙包,除了茶葉之外還有曲別針、圖釘、訂書釘、塗改液、粘貼條、留言紙、橡皮筋、牙簽等等,這些東西有個共同特點就是全都是不花錢得來的。薑樹柱覺得這些東西雖然小卻很有用,放在包裏有備無患,最主要的是不拿白不拿,不拿實在太可惜了。除了拿辦公室裏的東西,每次他出差住飯店,進房間第一件事就是把飯店免費提供的一次性洗發水、沐浴液、浴帽、肥皂、牙膏、牙刷、梳子、拖鞋等等東西統統收到箱子裏,一樣也不會遺漏掉。有一次報社在上海召開一個聯誼會,薑樹柱負責會務,他住在會務組的大套間裏,竟然當著梁文的麵就把洗手間裏的所有一次性用品一掃而光,梁文看了差點沒暈過去,他真想當場喝令他打包滾回去。——後來當梁文聽說為了節約和環保許多飯店不再提供一次性用品了,他第一個念頭就是替薑樹柱覺得可惜,心想以後他再要撈那些東西可就有點兒不容易了。

梁文瞧不上薑樹柱,但也並不認為他的這些毛病有多麼地致命。相反,他認為有點毛病是好事情,要是一個人尤其是一個手底下的人沒有一點毛病那才是可怕的,比有毛病要麻煩得多。沒有毛病就等於沒有縫隙和把柄,蒼蠅不叮無縫的雞蛋,沒有把柄如何下手去拿他?而且所謂的沒有毛病也絕不會是真的沒有毛病,隻不過是偽裝得好,隱藏得深,這樣的人鬥起來更費力,也更不好鬥。而有毛病的人就要好辦得多,是狗給他根骨頭,是貓給他點腥,投其所好,從他薄弱處下手,沒有不是手到擒來的。這一方麵梁文體會太深了。

對付薑樹柱這樣的對他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既然他那麼愛占小便宜,梁文就給他機會占便宜。薑樹柱任副總編不久徐達便出事了,所以一直沒對他有明確的分工。黨務、人事、後勤等等都有專人承擔輪不著他,業務也不是他的強項,所以他基本是做些拾遺補漏的工作,經常不過是給總編和其他副總編打打下手。薑樹柱也參加值班,但幾乎不安排他獨立值班,除非人手實在不夠。他本人也非常自覺,這上頭絲毫不逞能要強,也從來不跟別人一爭高低,無論怎麼排班他都沒有異議,當班的時候遇到重要稿子他會主動拿給總編或者別的值班副總編審閱,吃不準的事情也隨時隨地請示和請教他們,從來不冒失,倒還真做到了徐達和梁文共同要求的穩字當頭。梁文冷眼旁觀,覺得這個人盡管不能委以重任,但也並非不能用,有些事情還是可以用他來做做的,比如讓他管資料室,這本身就是他的老本行,他自然是可以勝任的。果然薑樹柱做得盡心盡責,沒有一點含糊,對梁文的笑容也更加持久燦爛,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梁文心裏高興,覺得自己沒有看錯他。他一高興就丟給了他一根更大的骨頭,讓他去管廣告版。這一塊直接和錢掛鉤,操作彈性很大,油水又足,梁文看好薑樹柱的刻板和認真,心想讓他去做興許比讓別人去做還可靠一些,至少他不敢太胡來,也不敢做得太走樣。而且薑樹柱還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他愛占小便宜,不是那種真正一門心思秉公辦事的榆木疙瘩,因此梁文也不必擔心他不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