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 3)

可是自從梁文來了以後金候高明顯地感覺到自己被更加地邊緣化了。梁文第一次召開部務會就宣布往後隻有總編輯和常務副總編有簽字權,其他副總編隻能管轄自己分管的範疇,而且遇到大事要通報,作決定需要提交部務會討論。如此一規定,他的好人緣也就發揮不了多少作用了,他再想做好人也不怎麼容易做到了,他在報社的作用無形中也就小了很多。因為失去了簽字權,那幫勢利小人就覺得他沒什麼大用處了,便對他冷淡起來。他再在采編方麵對人嚴格要求,人家也就未必買他的賬了。

金候高雖然自己對別人忽冷忽熱,卻最受不了別人對自己忽冷忽熱。他長著一顆柔軟而易感的心,對人情冷暖極度敏感。他痛苦地發現手中的權力被削弱之後一不留神自己便成了一個不受歡迎的人,幫不了別人,還給別人添亂,自己心裏就沒有意思起來。

金候高本來就個性很擰,順心順意還好,不順心不順意他就擰巴得更加厲害。他不對自己加以調整,而是變本加厲地執拗下去,隻要看出誰對自己不耐煩他就不斷地去麻煩誰,有時純粹是故意找茬兒,弄得和采編室的不少人都關係很僵。

從前沈旭東、方文心、羅衛幾個都是他的牌友,也都算是他的支持者,現在這圈人基本散得差不多了,留下來的方文心也和他漸漸疏遠了,他在下麵等於沒腿了。以前領導層當中還有個張幟,他在心裏把他當個盟友,認為他有頭腦,為人正派,處事沉穩,至少沒有害人之心,可惜的是連他也走了。剩下的副總編們在他眼裏都是些牛頭馬麵,沒一個是可以引以為友的,相反還要時刻提防著他們黨同伐異。

對總編輯梁文他幾乎是本能地感到害怕,就像羊害怕狼,老鼠害怕貓一樣,那種恐懼是天然的。然而梁文對待他倒並不像對待李明亮那樣,平心而論,梁文對他還是比較客氣的,除了拿掉了他的簽字權,別的方麵基本還給他保留了原有待遇,也沒有對他進行任何方式的修理。不但沒有對他動手,似乎連對他動手的意思都沒有。金候高看到李明亮被整回家,以為下一個就該輪到自己了,不由心情激蕩,熱血沸騰,做好了接招迎戰甚至是光榮就義的準備。可是梁文接下來竟然沒有采取任何行動。相反,他對碩果僅存的三位副總編不僅和氣甚至親善起來,這讓金候高有一種一腳踏空的感覺。他不但一點不感到慶幸,相反還覺得自尊受到了傷害——他認為梁文這樣顯然是把他與薛恩義和薑樹柱同等看待,而他心裏是從來就瞧不起那兩個人的,認為他們都屬於無德無能隻不過肯聽話的一路。既然梁文把自己與他們混為一談,表明在總編輯的眼裏自己是無足輕重和不堪一擊的。這令金候高無比失落,也無比沮喪。

金候高變得十分消沉,任何時候都是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他本來就是沉默寡言的,現在更加是金口難開。在報社他總是低著頭走路,神情恍惚,就像沉浸在一個永遠做不完的夢裏。有時候他上著班忽然就沒影了,也不跟任何人打聲招呼,沒有誰知道他去了哪裏,打他手機他也不接,就像失蹤了一般。等他再度出現,也不會有一句解釋的話。

忽然有一天他臉色明朗,話多得像井噴一樣。他主動向同事說起家裏養了一隻狗,兩隻貓,四隻鸚鵡,八隻信鴿,十六隻相思鳥,還有一大玻璃缸的熱帶魚。他洋洋得意地逢人便說:“我們家水裏遊的,地上走的,天上飛的樣樣都有,海陸空都置齊了!”

隻要一提到寵物金候高便眉飛色舞,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他說動物是人類最好的朋友,寵物可以讓人笑口常開,心情愉快。他還說了許多在頭腦正常的人看來有點像是奇談怪論的話,比如他說人最好的伴侶其實不是人而是動物,人可以從動物那裏得到無窮無盡的愛,不管他是老的、醜的、生病的、還是有殘疾的。再比如他說人和寵物在一起比人和人在一起要好相處得多,也要安全得多,人會欺騙你陷害你,會給你下套設絆,甚至會整你個體無完膚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但寵物永遠不會和你勾心鬥角爾虞我詐,更不會來害你。他還說現在我們提倡“和諧社會”,其實人和動物很容易建成和諧社會,但是人和人是根本沒有可能建成和諧社會的,等等等等。他隻要一提到動物無論是野生的還是家養的總是十分虔敬,少不得要念叨幾句“萬物皆有靈”、“眾生平等”這樣的話,好像他是飛禽走獸的新聞發言人,而且還經常自覺不自覺地把人與動物對立起來,聽上去總像是話裏有話,報社不少人都覺得他相當可笑。

在寵物之外金候高還愛說一些神神叨叨的話。比如巫術、古代的律例、罪的界定、盛世、演化、外太空和未來生物等等,他說的內容和觀點常常也是大家聞所未聞的。

金候高說得最有興致也是被大家公認為最經典的話是關於時間的。某一天他以一種老僧入定的平靜對同事們講述時間所包含的複雜性與可能性。他說人類的一個終極幻想就是回到過去,可是回到過去這個想法無疑是破壞因果律的。打個比方,如果一個人回到過去,他就有可能誤殺自己的祖母,而殺掉了自己的祖母,這個人的父親就無法出生,他本人也就不可能出生。他說這就是著名的“祖母悖論”。那麼如何解決這個難題呢?有一種說法就是有多個平行的宇宙存在,時間線因此便有了分岔。在某個時間線裏這個人的祖母被誤殺了,但是在另外的時間線裏祖母依然存在,所以這個人也依然可以出生。有了平行的宇宙,回到過去就不是沒有可能,時間機器因而也就可以大膽地前進了。當然這樣的機器如何製作目前還無人知曉,我們的科技水平還遠遠沒有達到這一步,未來是否能製作同樣也是不得而知。

在多次被聽眾不嚴肅的笑聲打斷和他們七嘴八舌非常缺乏科學水準的發問之後金候高繼續說道:根據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回到過去還有一個辦法,就是得到一個蟲洞。他解釋說宇宙就像一張平鋪的大床單,星球自身有一定的重量,這個分量壓在這張大床單上使它變得彎曲,從而形成蟲洞。不過迄今還沒有一個蟲洞被發現,但是已經有科學家運算過通過蟲洞的確可以回到過去。那麼如果找不到天然的蟲洞是否可以用人工來製造一個蟲洞呢?就人類所掌握的知識和技術來說,自然還難以做到。因此這個設想目前還隻能說是一個幻想。

聽到最後大家才明白他說了半天說的不過是一個科學幻想。但這個幻想因為是副總編說出來的,所以大家還算肯給麵子,至少都勉勉強強聽完了,雖然聽得一頭霧水,也還個個做出幾分饒有興味的樣子。

除了關於時間的這些理論或者懸念之外,金候高還喜歡說的一個段子是關於未來世界的。他在許多場合都反複說過,不少同事聽得耳熟能詳。

他說兩億年之後人類作為一個物種就將滅絕,那時候主宰世界的生物將是章魚。章魚通過進化會從水裏出來,它們既可以在水裏也可以在陸地上生存。它們能在水裏遊泳,也能在陸地上行走,而且還能在天空中飛翔。到那時地球上到處都遊走和飛翔著巨大的章魚,它們伸開觸須,橫掃海洋、陸地和天空,它們撞毀建築物,毀滅人類生存過的所有痕跡。它們以驚人的胃口和消化能力吃掉所有的動物和植物,最後隻剩下它們自己。在殘酷的生存競爭中它們吞噬同類,展開一場真正的沒有一絲一毫商量餘地的弱肉強食。當剩下最後一隻章魚,這個偉大的征服者和勝利者在沒有食物沒有同類也沒有後代的絕望之中身體和觸須因為饑餓而脫水幹癟,最終滅絕並且被風化,地球將再一次變得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金候高帶著不勝痛惜的神情說:“弱小的毀於弱小,強悍的毀於強悍,可惜啊可惜,實在是可惜!”

同事們覺得他這個說法很有趣,一起出去吃飯時總是半笑半諷地一定要點章魚,戲言要在章魚主宰世界之前把它們統統吃光。金候高卻總是十分認真地帶著不勝感歎的神情說:“我們肯定是吃不光它們的,因為它們注定要成為未來世界的主宰!”

同事們玩笑地說那就呼籲全人類一起來吃,一定讓章魚在它們主宰世界之前統統滅絕。

金候高以洞穿兩億年時空的深邃和茫然說:“你們忘記了有多個平行的宇宙存在嗎?我們在這條時間線裏把所有的章魚都吃完了,但是在另外的時間線裏章魚仍然存在,因此它們仍然可以成為世界的主宰。這是世界的宿命,是世界的悲劇性命運,注定是無法改變的。”

大家都佩服金候高的博學多才和融會貫通,多麼離譜的事情經他一闡述竟然也能自圓其說。不過對他的言論大家也就是當段子聽,沒人當真,也沒人深究。但是有一個人例外,此人就是總編輯梁文。

梁文把金候高說的這些話串在一起細加琢磨,發現這個人可是太深了。他裝得瘋瘋癲癲的,說的表麵上好像是一些無稽之談,但實際上大有深意,而且許多話都有極強的指對性,甚至直接就是衝著自己來的。比如金候高總在說回到“過去”,還說這是“人類的終極幻想”,梁文認為他的意思就是要回到“過去”的徐達時代,言外之意就是對“現在”不滿,換句話說也就是對他不滿。梁文還認為他說的“章魚”也是影射自己,他是拐了彎兒來指責自己稱王稱霸。金候高說的“弱小的毀於弱小,強悍的毀於強悍”,“這是世界的宿命,是世界的悲劇性命運,注定是無法改變的”那些話,表達的同樣也是他心中的不滿。

不過梁文卻並沒有對此太在乎,他隻是覺得金候高十分可笑,跟自己耍這些沒用的小心眼子,真有點著三不著兩。在他看來金候高不過是個書呆子,比別人多讀了兩本雜書便想要顯擺一番,心裏存不住事,有了不滿情緒忍不住想要正直一把,玩些指桑罵槐、借古諷今的小把戲,不過也就是嘴上功夫,真要讓他造反也沒那個膽量和能耐。這樣的人說到底既幫不了大忙也添不了大亂,頂多就像一隻蒼蠅一樣嗡嗡亂飛招人討厭,說到底不過是個無關痛癢的小角色。梁文本來就沒把他當一回事,現在就越加看不起他了。聽他跟別人胡扯一些“律例”、“進化”、“悖論”什麼的,心中忍不住冷笑。他想一個連自己版麵上那點子事情都弄不利索還養著一大堆寵物連上班都沒有心思的人,不說玩物喪誌,也絕對不會是被褐懷玉有大抱負和大作為的。這樣的一個白麵書生就是興風作浪又能怎麼樣呢?梁文寧可相信章魚有一天會主宰世界也不相信金候高會成為自己的對手。他吃定他不會有什麼危險性,姑且留他一邊玩著。

薛恩義和薑樹柱比起李明亮和金候高鋒芒就更弱得多了,他們無論是做領導還是做人也都比較低調。梁文對這兩位副總編明顯地要比對李明亮和金候高和氣和友善。梁文有自己的考慮,他不想一棍子打翻一船人,雖說他們都是徐達的舊部,不管他們當年是怎樣合作的、合作得是否愉快,反正他看這些人都不覺得愉快,如果依他的心意他會全部換掉,一個不留。可是報社不是他的家庭作坊,也不是他的私產,他沒法自己說了算。他隻好繼續將就著用他們。

他用他們是出於無奈,他也知道他們心裏未必真的服氣自己,所以他更加認為對他們必須修理和利用兩手都要抓,而且兩手都要硬。對排在最前麵的李明亮他是收拾多於籠絡,他早知道他是徐達的紅人,因此絕對不會讓他再繼續紅下去。尤其是他一到報社李明亮時時處處表現出想與他親近,讓他產生了極大的反感。梁文認為一個人可以無恥,但不可以下流。他承認自己為了達到目的也會不擇手段,自己也很無恥,但是自己卻從來不低三下四卑躬屈膝,因此還不算下流。而李明亮在前主子倒台不久就轉過來撲向他諂媚邀寵,實在讓他惡心。金候高若是放在從前當紅人的時候梁文肯定也少不得給他點顏色看看,但他失寵了,據說對徐達也是心懷不滿,因此他對他網開一麵,讓他靠邊站就算了。他看金候高身上的酸腐氣很重,對他沒什麼好感不說,也很瞧不起他。梁文倒是看薛恩義和薑樹柱還好一點,這兩個比那兩個相對來說要本分老實一點,至少沒有馬上倒進他的懷裏。也許他們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或者是不好意思。——這個時代還有這麼知廉恥的,梁文覺得就從這一點上說他們本質上都算是好人。他認為對好人和壞人是應當區別對待的,因此和前麵那兩個比起來,他對待他們就要慈悲得多,籠絡遠遠大於收拾。他甚至還沒怎麼收拾過他們,因為似乎無此必要。

對薛恩義梁文既把他與李明亮和金候高區別對待,也把他和薑樹柱區別對待。梁文知道在徐達手上他是個不得意的人,他人微權輕,風頭和影響力遠遠趕不上李明亮甚至金候高,還深受排擠。梁文甚至清楚地知道他曾經想調到《 尋醫問藥報 》,關係都已經鋪得差不多了但有人占了那個位子因此他才沒有走成。梁文認為他既生去意,從內心裏說對徐達就談不上一心一意。而且他舍棄這樣一份地位顯赫的大報往一份默默無聞的行業小報調,顯然是出於不得已。梁文看出薛恩義能力一般,同樣也比不上李明亮和金候高。不過對此他有自己的看法,他認為能力弱的人不囂張,不自負,這樣的人不危險,好控製,未必比所謂能力強的人不好用。梁文太清楚上任之初對他來說首要的是控製局麵,發展、進步是稍後的事。所以他最急迫的是壯大自己的力量。從方方麵麵來看,他認為薛恩義還是可以吸收為一個幫手的,雖說這個幫手未必真能幫上他多大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