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黨校回來不久李明亮聽到一種傳言,說投票箱裏發現的那封匿名信是他寫的,而且他曾經想盡一切辦法誣陷徐達,多次悄悄地找上級領導反映情況,直到把徐達拱下台為止。盡管傳言漏洞百出,但聽上去卻合情合理,而且有理有據。傳言還說他是除了徐達之外掌握報社最多內幕的人,為除掉自己的絆腳石不遺餘力,向上麵交待了許多鮮為人知的內情,隻不過他機關算盡最終卻並沒有如願以償地坐到正職的位子上,不過徐達倒了他卻一點事兒沒有恰恰是因為他舉報有功,等等等等。緊接著他又聽到了另一種傳言,說上次報紙把來訪的外國元首名字弄錯了也是他捅到上麵去的,這次當然是為了整垮梁文。李明亮聽了當即驚出一身冷汗。他看到自己頭上懸著一把明晃晃的利劍,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掉下來把他劈死。最讓他不堪忍受的是他在和他不論是近的還是遠的同事臉上都看到了鄙夷和防備的神情,然而他卻百口莫辯。他大致猜到傳言的出處,深感人心險惡。他心裏明白梁文並沒有打算與他相安無事,他是不會輕易放過他的。
李明亮內外交困不久就病倒了。起初他感到頭暈惡心,他以為休息一下就會好,可是症狀卻加重了,頭暈發展成了頭痛,惡心發展到了嘔吐。嘔吐過後便是渾身疼痛,骨頭像散了架一樣。他在家躺了兩天,這些症狀基本消失了,他又去上班。到了下午,他感到鼻塞,就像是感冒了。他給自己泡了一袋板藍根衝劑,一邊喝著一邊看文件。還沒看完一頁,手腳發麻,眼前發黑,渾身直冒虛汗。恰好有人來找他簽字,一看他這個樣子,趕緊扶他到沙發上,他一躺下去就失去了知覺。
醒來之後他第一眼就看見了梁文。梁文站在他身邊關切地問他感覺如何,又讓薛恩義去催救護車快點過來。李明亮臉上掛著虛弱的微笑,用虛弱的聲音感謝領導的關心。梁文很動情地握住他的手說:“你可把我們嚇死了!身體不好你還不在家好好歇著,這樣強撐著來上班,萬一有點什麼,你讓我們心裏怎麼過得去?”
李明亮仍然是虛弱地微笑著,用虛弱的聲音說著“謝謝”。梁文親自拿了一條毯子給他蓋上,不過李明亮絲毫也沒有感到溫暖,心裏仍然是冰涼一片。
躺了一會兒李明亮感覺好多了,除了頭還有點暈,肚子有點隱隱作疼,沒有別的不適。下午有幾個采編室正在開業務討論會,這幾個采編室都是他重點聯係的,他打算過去聽一聽會。梁文十分堅決地阻止了他,讓他馬上去醫院檢查。於是他在老馬的陪伴下被救護車送進了醫院。
醫生給他做了多項檢查,驗血、驗尿、X光、B超、CT、核磁共振等等,結果並沒查出什麼毛病。他在家裏躺了兩天覺得沒什麼事就又去上班了。到了班上不久便開始肚子疼,他想忍忍也就過去了。可是卻越來越疼,他隻好去了醫院。醫生診斷他是闌尾發炎,建議他做闌尾切除手術。他怕開刀,不過轉念一想動手術可以名正言順地在醫院裏躺著,什麼煩心事都可以丟一邊不去想了,就稀裏糊塗同意了手術。
手術很順利,傷口愈合得也很好。本來一兩個星期就可以出院了,可他卻不想這麼快就出去。每天住在高幹病房裏,老婆和女兒輪番來探視,他覺得很舒服,也很享受。最主要的是他不用去上班,可以暫時把那些爭爭鬥鬥忘得一幹二淨,這是他覺得什麼也比不上的。原來他特別懼怕醫院,最不願意往醫院跑,連每年的例行體檢都是能躲則躲,現在他覺得比起去單位上班還是呆在醫院裏好一點。而且他莫名其妙地喜歡上了醫院這個環境,覺得這裏清靜,安寧。每天躺在不算潔白的病床上他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鬆弛和踏實,真想就這麼一直待下去。
住院期間李明亮和管病房的主治醫生交上了朋友。主治醫生三十多歲,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每天來查房就是例行問問病情,除此之外沒有更多的話。有一天主治醫生在查房時看見李明亮床頭放著一本棋譜,兩個人一下子找到了共同語言。
李明亮和主治醫生下過棋之後就更願意在醫院裏待下去了。
他在醫院裏住了將近一個月,自己也認為應該出院了。
出院之前他向主治醫生請教怎樣可以稱病不上班。主治醫生當他是玩笑,也用玩笑的口氣說:“我以為隻有當小兵的不想上班,當大官的還有不想上班的?”
李明亮略帶羞澀地笑了。
主治醫生說:“這還不好辦,交病假條就行了。”
李明亮問他病假條好不好開,主治醫生說:“我不能給自己開,給你開當然可以。”
李明亮便很認真地谘詢他:“那我得的是什麼病呢?”
主治醫生也收了笑容,很有職業感地回答他說:“什麼病都可以啊,比如肝炎或者肺結核。”
李明亮沉吟著說:“最好是不傳染的病。”
主治醫生爽快地說:“那就腎炎好了。”
李明亮說:“可是生病總得用藥,公費醫療沒有賬單怎麼行呢?”
主治醫生說:“好辦,診斷書上腎炎後麵打個問號,意思是‘腎炎待查’。”
李明亮問:“可以‘待查’多久呢?”
主治醫生回答:“一個月吧。”
李明亮問:“那一個月之後呢?”
主治醫生回答:“還是在腎炎後麵打一個問號。”
李明亮疑惑地問:“不可能一直這麼下去吧?”
主治醫生說:“當然不行,那樣我也太沒本事了!”
李明亮皺起眉頭問:“那怎麼辦呢?”
主治醫生略想了想說:“那你要不就說是抑鬱吧。”
李明亮問:“抑鬱具體有些什麼症狀?”
主治醫生說:“情緒低落,睡不著覺,缺乏動力和精力,注意力難以集中,沒有食欲,有緊張感和自我危機感,嚴重的時候甚至有自殺傾向。”
李明亮皺起眉頭說:“你說的好幾條我都對得上。”他又說,“我一上班情緒就特別不好,而且什麼毛病都來了。”
主治醫生說:“抑鬱症是現代社會一種嚴重的疾病,也最容易漏診和誤診。高知識人群中得抑鬱症的人近年來在我國有上升的趨勢,有不少成功人士還有相當有名的人也有得這種病的,所以你說得抑鬱症很合適。”
李明亮十分認真地說:“說不定我真是得了抑鬱症。”
主治醫生說:“那就去檢查一下!”
李明亮有了主治醫生給他的這條錦囊妙計,心情大為鬆快。他由衷地說:“太謝謝你了,這下我無論有病沒病出去心裏都有底了!”
出院回家正是周末。星期一早晨李明亮就接到了梁文打來的電話。一番關心之辭之後問他何日可以去上班,等著他開部務會呢。李明亮心想平常也未見他怎麼重視自己,這個時候連開個部務會都要叫上他,明擺著就是催他去上工,真是連生病這會兒工夫也不肯放過他,心情頓時變得很糟。他在電話裏故意有氣無力的,梁文並不搭他這個茬兒,隻管有條不紊地說下去。他的話說得還相當地動聽。
梁文對他說:“你不在我真是孤軍奮戰啊,大大小小的事情哪一件都必須自己想到自己做到。那幾個既不勞心也不勞力,沒一個幫著堵漏的不說,還盡給我添亂。”電話裏聽上去他的口氣既真摯又溫柔,“老李啊,說實話你在的時候我還沒有感到什麼,你不在我可是體會太深了!咱也是家大業大,這麼大一個攤子,每天有多少事情等著處理。跟你說句心裏話,沒有你我一個人還真是玩不轉。”
李明亮握著話筒一直聽到耳朵發痛梁文才掛了電話。如果放在兩個人合作之初他聽到一把手這樣一番掏心掏肺的話肯定會如飲甘霖心花怒放,可如今他已經大大小小吃過他不少的虧了,知道他是怎麼一回事兒,也知道他說的和做的之間的差距有多大。特別是在醫院裏住了快一個月,每天都有大塊的時間麵壁思過,他自認為把好多事情都琢磨清楚了。他明白梁文之所以能把他掌握在手心裏隨心所欲地利用他,無外乎就是利用了他的企圖心。而其實隻要在梁文的手下,他肯定是什麼也圖不著的,反倒白白地害了自己。他想自己五十歲還不到,說老不老,說小不小,不說幹一番大事業,至少也是幹事情的時候。可眼下這個情形,他要是還想著上進無異於找死。所以他清楚目前最應該做的首要的就是保護好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如果人都玩兒完了,哪啥都說不上了。
他一邊揣摸著梁文話裏的意思,一邊恭恭敬敬地回應著。他腦子轉得很快,話卻回得很慢,生怕哪一句說得冒失或者不妥當。他判斷梁文這麼熱切地叫他去上班很可能並不真的是盼他去,隻不過是不想讓他心安理得地在家呆著。他聯想到梁文把他支到黨校學習,自己在報社大搞整改說明他心裏其實還是嫌他礙事的。可是他病了他卻連養病都不讓他安生,李明亮想想心裏直發寒。他在電話裏痛快地答應梁文明天一定去上班,如果工作緊迫的話馬上就可以過去,還說自己躺在床上早已經是心急如焚,如坐針氈一般,一分鍾都不想在家多呆。他想自己越這麼說梁文大概就越不希望他去了。果真梁文馬上就在電話裏改口說:“盡管我這邊十萬火急地需要你,但是你的身體還在恢複當中,該休息還是要休息,無論怎麼說身體才是第一位的啊!”
李明亮用尊敬和感激的口氣說:“謝謝領導,謝謝領導關心,不過這樣我心裏就更加不安了!”
放下電話他發現自己又出了一身虛汗。他感到疲憊至極,心裏生出一種說不出是無奈還是絕望的情緒。他知道不管他願不願意交鋒梁文都是不會放過他的,這個對手既強大又強悍,而且顯然是要置他於死地而後快的,一味地退縮和躲避肯定是行不通的。他倒在床上想了整整一天,終於想出了一條自以為還算不錯的對策。
第二天一大早李明亮就打起精神上班了。和以往一樣他在梁文沒到之前先檢查了他辦公室打掃得幹淨不幹淨,飲水機的水夠不夠,茶葉罐裏的茶葉還有沒有,花草有沒有澆水等等,忙完之後他順手把梁文辦公桌上貼了稿簽的重頭稿件連筐一起端走了。走到門口他又踅回身,從梁文文件櫃裏把幾份最新的紅頭文件也一塊兒拿走了。
回到辦公室他給自己泡了一杯茶,然後坐下來一邊喝茶一邊翻看那些稿件。他一目十行地瀏覽了一遍大標題,發現他離開了這麼久也並沒有什麼新貨拿出來,還是一些早就爛熟於心的老生常談,心裏不由暗笑梁文也就是這個水準,雖然他自己驕傲得要命,其實和兩位前任比也未見得高明到哪兒去。翻過之後李明亮把稿件丟到了一邊,捧著茶杯專心致誌地品茶。
他剛把自己喝透,就聽到外麵走廊裏梁文匆匆而至的腳步聲。探頭去看,果真是梁文步幅很大風風火火地走了過去。
李明亮等了幾分鍾,把那些稿件又連筐一起端著,邁著不急不忙的四方步去了總編輯辦公室,當著梁文的麵笑眯眯地把手裏的東西放回到了他的辦公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