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樣東西一置齊,梁文便帶上出差去了。回來之後他並沒有原物奉還,根本就不再提起。李明亮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不再提起,全當沒這回事。
可是這件事並不是隻有他和梁文兩個你知我知,金候高、薛恩義和薑樹柱同樣也是知道的。薑樹柱人比較老實,提上來的時間不太長,自己也知道離樹大根深還遠著呢,因此盡管心裏有看法,嘴上還不會說出來。金候高和薛恩義就不同了,他們不但不跟著李明亮一起裝聾作啞,有時候還要故意刁難刁難他。
金候高出差之前故意去向李明亮借那隻箱子,李明亮支支吾吾的。金候高就毫不客氣地說他:“既然如此你就不該隻買一個,要麼一人一個,要麼一個不買,誰同意他搞特殊化啦?”
李明亮便搬出梁文的話說:“總編輯出去代表的是報社,總要講究一點身份和形象,對吧?這也沒什麼好攀比的。”
金候高馬上回敬他:“我雖然是個副總編,我出去同樣代表的是報社,憑什麼總編輯要講身份和形象我們副總編就不要講身份和形象了?”
薛恩義更絕,他找到李明亮,鄭重其事地問他:“你買這些東西都誰同意了?”
李明亮理直氣壯地回答:“當然是總編輯啦——都是他讓買的。”
薛恩義又問:“你有他的簽字嗎?”
李明亮一下噎住了。
薛恩義便毫不客氣地說:“這可是違規操作啊,你不會不知道吧?第一購置辦公用品要前一年做預算,這些都不是預算之列的,第二領導層從來沒有開會討論過要添置這些東西,第三你沒有總編輯的簽字,那隻能看作是你擅作主張買的。東西倒還在其次,頂風作案的罪名我恐怕你擔當不起吧?本來我不想多這個嘴,可是事情是你經手辦的,這一塊又是由我負責,說句自私的話,我可不想因為這麼屁大一點的事陰溝裏翻船,所以無論於公於私我都必須提醒你一下。”
李明亮明知事情並沒有薛恩義說的這麼嚴重,而且他跟自己也沒有這個交情,他這麼說不過就是想借題發揮一下,以報昔日受壓抑之仇,但嘴上還得向他表示感謝。
沒過兩天薛恩義又跟他提起這件事,讓他找梁文補一個同意購買的簽字。李明亮覺得他小題大做,是存心跟自己過不去,卻又不好發作,隻好英雄氣短地求他緩幾天再說,容他找個合適的時機讓梁文補上這個簽字,暫時把這事兒搪塞了過去。
事後李明亮越想越別扭,覺得自己就像三明治中間的那層肉餅,上麵有人壓著,下麵又有人擠著,腹背受敵,實在不好受。他既不能得罪上麵,也不能得罪下麵,因此隻好委屈自己。
以前李明亮對排名在自己後麵的副總編們是既不屑又嫉妒的,在徐達麵前提到他們總是很藐視,可是在梁文麵前他卻不再那樣,他覺得這幾個人怎麼說還算是他的同盟,某種意義上可以替他分擔一些壓力。盡管他心裏對他們仍然不屑,卻沒有了嫉妒。他把他們看作是一條藤上的瓜,因為梁文實際上同樣不待見他們。如果放在從前,他們對他這樣不客氣,這樣不給他麵子,他必定會以牙還牙,而現在他自己的牙打落了都往肚子裏咽,對他們也就沒那麼多的計較了。
可是雖然他忍氣吞聲,委曲求全,梁文卻並沒有放鬆對他的排擠和壓迫。
梁文到任不太久報紙就接連不斷地出差錯,報紙出些小差錯應該說是在所難免,一年到頭就跟刮風下雨那麼平常。但出得這麼集中,隻能說是他這個新官運氣不佳。
那一陣報紙上的錯別字都比平常多,有些錯字錯得相當可笑。比如“國家免檢”錯成了“國家兔檢”,“雞尾酒會”錯成了“雞毛酒會”,“博大胸懷”錯成了“博大胸部”等等。還有用錯了背景資料,寫錯了人名地名等等,鬧了不少張冠李戴的笑話。文字之外圖片也有配錯的,比如一個生發水廣告,兩張照片放倒了位置,沒用之前還是一頭茂密的秀發,用過之後成了寸草不生的荒漠。還有錯得離譜的,領導幹部深入基層的報道配的照片竟是警察夜襲色情場所。這樣的錯誤可以看作是粗心大意,但如果上綱上線,那就可以當成是惡毒影射或者是蓄意誣蔑。還有些錯錯得讓報社全體人員都笑不起來,比如在頭版的某一篇報道中把一位來訪的國家元首的名字寫成了另一個國家的元首,這個錯最早是由熱心讀者發現的,打電話到報社,報紙立即發表了更正,還對當班編輯按規章扣了獎金。本來這事差不多也就到此為止了,可是據說有人向上麵反映了這件事,一時盛傳報社出了一起嚴重的政治錯誤。
所有這些差錯碰巧又都出在“安全生產月”上,等於是撞在了槍口上。總部找梁文去談話,他順手把李明亮叫上了。
早在劉大中時代報社就有一個土政策:誰當班出錯誰領過。這個所謂的“政治錯誤”出在薑樹柱的班上,李明亮一開始還有幾分的幸災樂禍,想等著看木訥無能的老薑的笑話,一點沒想到會有自己什麼事兒。梁文一叫他,他就像上課思想開小差的學生突然被老師喊起來回答問題一樣心裏一驚,腦子有點發木。他略帶遲疑地說:“我去合適嗎?”
梁文麵無表情地回答他說:“有什麼不合適的?我還去呢!你以為我去合適嗎?”說完這句話梁文臉上馬上掛起了要用人時的那種和善的笑容說,“你以為我想去呀?我比你還不想去呢!可是咱們不去讓誰去呢?說句不怕得罪他們的話,還真不是我信不過他們,他們去了恐怕連話都說不清楚。”
聽梁文的口氣帶他去還是抬舉他,李明亮當然不能不識這個抬舉。他明知是一個啞巴虧,等於是替人去領過,可也不能不跟著梁文去。
在去總部之前,梁文讓李明亮先寫出一份書麵檢討,以示態度誠懇。同時還讓他準備出錯時涉及到的那兩個國家的背景資料,以便應對上麵的提問。梁文對他強調一定要一次過關,要給上麵一個滿意的交代。李明亮熬了三個通宵,挖空心思設想了上麵有可能問到的各種問題並且準備好了答案。梁文看過他寫的那些東西之後又提了一堆意見,讓他逐條修改。李明亮在三天三夜嚴重缺乏睡眠之後已經是強弩之末,可是梁文對他提出新的要求他也不敢不遵命去辦。他又熬了兩個晚上把檢討反反複複修改了,送給梁文過目。梁文看了,隻略略點了個頭,就又把那堆東西推給了他,關照他到時候要沉著應對。李明亮知道這件事從頭到尾實際上是結結實實落在他的頭上的,心裏既委屈又惱火,可是卻不敢有一點的表露。
那天的結果總算還好,總部的領導十分大度,隻說讓他們汲取教訓,並沒有深究,批評的話也說得相當婉轉。
從總部出來,小風一吹,李明亮感到前胸後背涼冰冰的,才知道自己的內衣被汗浸透了。
事後李明亮回憶起這件事,覺得有些細節頗為蹊蹺。本來梁文和他說好一起去總部,但印刷廠那邊臨時有事叫他過去,事情處理完時間已經不多,他來不及回到報社再和梁文一同前往。於是他給梁文打了個電話,兩個人分頭過去。他比梁文早到一步,領導的秘書看到他竟然一臉茫然地問他你來有什麼事。此時梁文恰好進來,趕忙解釋說是和自己一起的。他們進去之後領導用古怪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他,似乎是他走錯了門,進入了他不該進入的地盤。還有,領導讓梁文談談情況,梁文轉而讓他說,領導的表情似乎有點勉強,等等等等。李明亮在腦海裏一點一點串起當時的情景包括每個人的表情和眼神,忽然明白過來肯定上麵隻是叫梁文去,並沒有讓梁文叫上他。也就是說這件事的確不是他的事。這麼一想李明亮感到自己的這個頂頭上司真夠陰損的,也夠有手段的,白白地拿他去當了一回替罪羊,心裏對梁文不由又怨又恨。
但是怨恨歸怨恨,他也不敢不聽梁文的,更不敢反過來拿梁文怎麼著。相反,他對梁文更加言聽計從,梁文讓他做什麼他都是麻溜地去做,不但沒有絲毫的反抗和違拗,也沒有絲毫的馬虎和懈怠。梁文大概也是用他用順了手,後來再有類似的事情不再親自出馬,全都丟給他一個人去處理。而且不管是哪位副總編值班出了差錯是凡做檢討的事情都讓李明亮承當。用梁文的話說是“你去我信得過”,李明亮就為這“信得過”隻好硬著頭皮上。不過因為去的次數多了,他倒也是熟門熟路的,人頭也熟,心裏也沒頭一回那麼怵了。可是每次檢討都不能重樣,還要一次比一次深刻,一次比一次沉痛,他覺得這一條做起來還真不太輕鬆。
李明亮的神經每天都繃得緊緊的,總擔心又有什麼事情要他去頂缸,幾個月下來頭發就花白一片了。平常他在穿著上頭又不講究,幾乎所有的衣服都是老婆貪圖便宜在批發市場買的地攤貨,下水一次顏色就掉了一多半。現在他走出來頭發和衣服都像是洗舊了。
就這樣梁文也沒有放鬆對他的非難和折磨。不論他多賣力,梁文總是嫌不夠,而且總有招數折騰他。不幸的是他屢屢落入他的圈套,事後醒過悶兒來總是後悔不迭。吃的壕溝多了,李明亮也慢慢長出腦子來,終於明白了這就是梁文的工作作風,也是他的領導藝術,他就是要讓手下的人不得安寧,就是要讓他們難受,最終是為了治得他們服帖。他終於軟了下來,因為他知道自己不是這位年輕領導的對手。眼下的萬全之策就是完全徹底地聽從他,全方位多側麵地適應他。李明亮上了二十幾年的班,從校對做起,一直做到副總編,沒想到到頭來還這麼抬不起頭來。他想想自己從上班第一天起到現在還從來沒有混得這麼窩囊,這麼慘。
但是讓他更加堵心的事情還在後頭。
有一天剛上班梁文就拿了一個信封來找他。李明亮打開一看,裏麵是一張蓋著大紅公章的去黨校學習的通知。梁文以一種少有的體貼關懷的口氣對他說:“這一陣你挺忙挺辛苦的,去黨校學習一段,換換空氣。本來是要求單位一把手去的,我這兒事情多走不開,我想這個機會放棄了可惜,還是讓給你去最好。”
李明亮聽梁文這麼說,心裏犯疑。一般來說去黨校學習是提拔重用的信號,他想自己好像並沒有處在這個當口上。他不明白梁文怎麼會把這樣的好事拱手讓給自己,弄不清楚他葫蘆裏究竟裝的什麼藥。
就在他去黨校學習的三個月裏梁文至少做了三件事:一是提拔了八個副處長,八個采編室每個室新增加一個;二是重新裝修了辦公室,把原來的鴿子籠統統拆掉了,改成了他認為的“人性化”的辦公環境;三是重組了處室,又一次讓大家自由組合。這三件事當中有兩件徐達以前也曾做過,而且也是大張旗鼓地做的,梁文再次當作重頭戲重新來過一遍,李明亮實在不明白他為何要避開自己。除了這三件事,李明亮得知梁文還在暗中做了某些事情和某些事情的鋪墊,總之是趁他不在的時候對報社進行了一番比較徹底的改弦更張。他心頭不由一涼。他認為梁文背著他做這些事情,分明是把他當作阻力來看的。
李明亮心情很壞,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贏得梁文的信賴。但他知道這個時候不能鬆勁,尤其不能自暴自棄,也許再努一努勁兒梁文看他還不錯就能接受他,或者至少是對他沒有那麼深的敵意了。因此他咬著牙繼續表現,梁文說一他絕不說二,梁文指東他絕不打西,還有意做出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不管梁文怎樣對待他他都緊跟他、忠於他。可是有一件事還是一下子把他給擊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