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梅清妤今天去醫院了,也知道結果令人失望,她擔心梅清妤一個人悶在心裏,總而言之是很擔心女兒。
楊執霆一時之間居然說不出話來,對著電話那頭最後隻能說一句:是我不好。
的確是他不好,結婚以來,一直忙於公事,陪她的時間不多。再加上現在他的身體也不比從前,她總是體貼,在家總是把自己照顧地好好的,他很幸福,卻忽視了她的內心。
回到家的時候,她迷迷糊糊睡著,臉側有未幹的淚痕。他注意到了,要是平時他不會這樣認真看她,一定會叫醒她,催她吃些東西再睡。今天,他隻想好好陪著她。
梅清妤醒來的時候,楊執霆坐在床邊,有些出神地看著她,四目相對的時候,他才回過神來。
“哎呀……”楊執霆準備站起來的時候,忽然覺得腰像一塊石頭,早就僵硬地無法動彈。梅清妤立刻爬起來,扶著他躺下。他們靠在一起,梅清妤想起來幫他脫去外衣,楊執霆按住她的手。
“我們說會兒話,就一會兒,我馬上就起來。”他知道她有輕微的潔癖,這樣的行為她隻能忍一會兒,再多了就會像抓狂的貓兒。
“嗯……”梅清妤權衡了一會兒,不過是換了床單被套,也能接受,就順從著躺下。
“我聽媽說了,你今天去醫院的事兒。”他先開口,躺下讓他的神經終於放鬆下來,嗓子都啞了一些。
“她……什麼都藏不住。”梅清妤偏過頭,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表情。
“是我疏忽了,我不許你再一個人去。”他捏捏她的手,看到她眼眶已經泛紅,不忍心再多數,她是個愛哭鬼。
“這次我真的感覺是,我胃口不好,也胖了一點點,我真的以為是了……”梅清妤說不下去,下午一個人的委屈突然襲來,她忍不住抱住他哭出聲來。“哎呀,衣服……”她的眼淚鼻涕弄到他的外套上,手邊又沒有紙巾。
“反正都髒了,以後想哭就哭,不要一個人悶著,衣服哭髒了老公再給你買。”楊執霆主動貢獻出袖口,梅清妤不客氣地破啼笑了。
“我們還年輕呢,急什麼。”他說話像個老頭子,卻莫名讓人安心。
“嗯……”她不再哭,催著楊執霆脫掉外衣,這一會兒已經是她的極限。問題解決了,當然這個主要矛盾就變得特別吐出,難以忽視。
“唉,我也不脫了,我們吃東西去!”楊執霆按按後腰,休息一下也有精神去吃飯了,還是好好去樓下找點東西吃。
出發前,楊執霆幫著她把床單被套都拆了,丟進洗衣機,換上幹淨的。看到她繞著他們的大床前前後後地跑著把褶子鋪平整,然後直起腰給他一個微笑,一切的煩惱好像都消失一樣。他想,他會這樣告訴他的孩子:如果以後你遇到一個人,看到她的笑,你所有的煩惱都消失了,那麼她一定就是你一直等待的人。
許憶朝回來的時候,林川就坐在靠近門的玄關那裏,赤著腳,渾身不住地顫抖。
他抬起頭,看著許憶朝,眼神散地沒有焦距,睫毛顫著,臉色白地泛著青色。
“老師……你,回來啦……”他抱住許憶朝的腿,無意識一樣說話。他有些分不清時間的前進還是後退,好像現在過去的旋窩裏,或者他根本不想出來,不想長大,不想知道太多的真相。
許憶朝扶起他,他就像喝醉的人,但即使這樣,他也沒有多重,渾身的骨頭尖銳地就像要衝破他的軀殼。
“我不想你變成這樣,真的。”許憶朝讓他靠著自己,他後悔,一直在後悔,不應該像個賭徒一樣,想盡一切辦法隻想贏。贏了他的人又怎麼樣,他再也看不大他專注的樣子,投入的神態,誠懇的眼神,一切的一切,成就他這個人的一切,都在那天被自己毀了。現在身邊的人,有溫度有呼吸,溫順地像身邊的每一個男孩子。
“難受……我難受……”林川縮進許憶朝的懷裏,抓緊他胸口的衣服,他的呼吸又急又熱,密密地撒在皮膚上,他自己卻毫無知覺,像美好而殘破的藝術品,而許憶朝自己就是那個親手鑄造又毀滅他的人。
他從未如此溫柔地對待過任何一個人。他細心地、克製地為他脫下衣服,讓他躺下,與他交扣著手指,讓他安靜,放鬆,感受。
然後他什麼也不做,抱著他,撫平他眉心的皺,直到他看到屬於林川的睡臉。看著窗子外麵,夜晚給人的安全感現在看來卻像難以打破的桎梏。原來得到並不是愛情的最後,也許隻是開始,也許是結束。
程雯害怕回家,怕看到兒子帶著懼怕卻純粹的眼神。他不是愛哭的孩子,因為就算哭也得不來媽媽或者爸爸的專注,因為媽媽永遠在爸爸的床前。現在爸爸走了,他想知道爸爸還會回來嗎。也許就像以前一樣,過幾天爸爸就回來了,然後媽媽又會很高興,會抱他,會親他。
當孩子沒有孩子氣的時候,卻成熟地讓人難過。
她可以不去看他濕潤的眼神,他皺起小小的眉頭,有和林川一樣的神態。她的整個青春,所有的愛都給了他。回想一路走來,有過快樂,那樣的快樂是不可替代的。也有過難過,難過卻各有各的滋味。她從沒奢望過有朝一日他能報以溫柔,隻想一直陪在他身邊,時間久了,會不會他就不習慣失去自己呢。事實告訴她,他不會。
所以他走得幹脆,就像離開一個旅店,不留一絲留戀的,隻是一個臨時的住處。
“樂樂,過來。”程雯把兒子叫過來,小家夥非常聽話,小區裏的所有大人都喜歡他,可愛又聽話。
“媽媽,不哭。”他踮起腳尖,用自己的小手帕輕輕擦去程雯臉上未幹的眼淚,卻怎麼都擦不完,眼淚湧地太快。
“好……媽媽不哭,樂樂乖。”程雯把兒子抱在懷裏,這是林川留給她最後的紀念。哭完這一次,她再也不要為他流一滴淚。如果他長在心裏,她就親手剜去心頭的那塊念想。
都說女孩比男孩成熟地早。大概是青春初始的時候,每個女孩心中都會有一個默默念著的名字,要學會藏著這個秘密就要學會掩飾。學會掩飾和假裝,你就長大了。掩飾愛意,假裝沒有受傷,笑著祝福別人,得需要多堅強。
許憶朝打開林川的手機,從聯係人翻到他手機的照片 。短信一條都沒刪過,他的,程雯的,他就是理直氣壯的人,從不掩飾也不解釋,看似不加防備卻實在難以接近。
他就像一個謎語,沒有謎麵的謎題。
一個人的時候,喜歡獨處,害怕由另一個人的介入,去評價自己,審視自己。可是有一天真的變成兩個人,卻發現他幫你發現另一半的自己。他走進你的世界,把你保護在身體後麵,和你一起麵對關於你的一切。
有一天梅清妤很早就醒來,看著身邊男人的側臉,忽然心頭生出許多感謝。謝謝他的堅持,、不然她一定還隻站在原地。
“幾點了!”楊執霆醒來,轉頭摸摸身邊,空的。當時就心裏一驚,睡得太沉,沒聽到鬧鍾嗎?
“啊,才七點多點點,你再眯一會兒,我去買早餐回來!”客廳傳來她頗有朝氣的聲音,楊執霆支起的身體才放鬆下去,再緩幾分鍾就起床。
“起床啦!再不起來真的要遲到啦!”梅清妤洗好手,擦幹了,捏住楊執霆的鼻子,誰讓他平時都是這樣叫自己的。
“老婆……幫我打個電話給小蘇,我今天不去公司了……”楊執霆是早就清醒的了,試了幾次,想起床,今天 就是不知道怎麼了,腰背僵地不行。本想自己緩一緩就好的,直到梅清妤回來了也並沒有好多少,他隻好作罷,認命地請假。最近一段時間一直難受,他都沒有告訴別人,今天是真的瞞不住了。
“很難受呢?去醫院看看吧,拿點藥吃了也好。”梅清妤趴在床邊,手從被子裏伸進去,摸到他的後背,輕輕給他捏捏,果然觸手之處,肌肉僵硬地嚇人。
“不用吧……估計是這段時間坐久了,我今天就在家休息一天,沒事兒的。”他從背後把她的手拿出來,握在手心,她的手還是涼涼的,一到秋冬就像怎麼都暖不起來一樣。
“那……好吧,你先躺一會兒。”梅清妤把早餐放好,突然就沒了胃口,想來他最近一直回家比較晚,總是說堵車一定就是在加班了。想到這裏,她心裏升起一股無名火,要不是眼下他人躺著,她一定會好好發一通脾氣。
這樣心裏別扭著,自然就沒太好的臉色。
楊執霆並不習慣睡懶覺,平時這個時候早在公司開始一天的行程,現在躺著卻是怎麼都不舒服。他久了聽不見梅清妤的聲音,想著她一定是鬧著別扭,她一生氣就不愛說話。雖然起來很辛苦,他還是撐著起床了,手杖放在客廳的玄關,他深呼吸了幾口,忍著腰眼裏發出的痛,扶著牆走到客廳。果然,她一個人窩在沙發裏,看到他扶著牆,立刻跳起來,過去扶住。
“幹嘛不叫我啊!”她扶他坐在沙發上,背後墊著靠枕。
“生氣啦?”他把她圈在懷裏,偶爾放假也好,他從沒在這個時間和她這樣坐在一起,所以格外珍惜。
“身體是你的,你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我犯得著跟誰生氣啊?”梅清妤悶悶地,也不抬頭,語氣不軟不硬。
楊執霆沒話說,被她一句話噎住,深深地歎了口氣。
“去刷牙洗臉啦!”梅清妤站起來,把手杖找來遞給他,就是要心狠點,不然他下次還是不知道愛惜身體。
“呃……”他站起來的時候,故意放大了痛苦的聲音,其實隻是沒有忍著,平時都在克製。
他瞥見她閉著眼睛,鎖著眉頭,傻傻的樣子,儼然是小時候沒長大的樣子。
“看你下次再這樣上不了班,我就回自己家住,反正你也養不了我了!”梅清妤嘴上說得凶,手上卻是輕柔地,扶著他的腰,幫著他一點點往洗手間走。
“老婆,我知道啦,一定會為了你更愛惜自己的。”他反手將她圈在自己的懷裏,任她掙紮,最後乖乖靠著自己。
她不愛說軟話,可是心地比誰都軟。
他們還要這樣風雨同舟很多年,懷裏這個有些凶的小女人,就是自己一輩子的妻。
梅清妤和楊執霆對於周末有固定的安排,周六去梅清妤的父母家吃飯,周日去楊執霆的父母家吃飯,兩方都照顧到。可這個周末梅清妤卻是一個人回的家,因為楊執霆有一天沒能去公司上班,周六萬分抱歉地開車送梅清妤到樓下,自己又回公司加班。
對於這一點,她有些不能理解,怎麼就缺一個晚上的時間嗎?那些事情又不是十萬火急的,改天再做不可以麼。可回想,最早認識他的時候,他就是個工作狂,常常在辦公室待到很晚才走,這麼一想,他還是對自己很遷就的。
梅清妤帶著楊執霆買的大包小包登門,無精打采地敲門,開門的卻是蘇紅寫。
“來啦?我姐在裏頭呢,今晚都來你家蹭飯吃!”他接過梅清妤手上的東西,心裏嘀咕著,就你老婆是人是不是,周末就等著跟朋友去high,結果一個言辭懇切的電話把他叫過來陪吃飯……他要不趁機毀了老姐和陸昂的約會,他就虧大發了。
“啊,雙也在呢!”梅清妤特別自然地直接忽視蘇紅寫,奔魏雙去了。
“今天不用和陸昂約會呢?”梅清妤擠到魏雙旁邊,她正在跟老爸一起專注地收看國產抗日大片,所以隻敷衍地抬眼看了她一下,“回來啦,嗯,這個人他是聯絡員吧?”
“閨女回來啦,他不是,那個女的是。”梅爸爸轉過頭衝她咧了一下嘴,繼續跟魏雙討論。
梅清妤受挫頗深,去廚房想著幫幫忙,卻看得蘇紅寫和自己的媽在一起,顯得她特別像個撿來的。
各種複雜的情緒湧上心頭,那個人又不在身邊讓自己發發火,忽然覺得有些不習慣。她幹脆回自己原來的房間,打開門又是一陣震驚。他們用花布把自己的床和桌椅遮起來了……這是徹底斷了她回娘家的後路是麼。
她把花布扯掉,上麵有一小層浮灰,弄得她不停地打噴嚏。
終於在自己的桌子前麵坐下,又感覺哪兒哪兒都不對。她隨手打開抽屜,自己的日記還封在裏麵,她一本本把它們碼整齊了,卻在抽屜的最裏麵發現一張壓了膜的紙。
記憶一下子複蘇,她想到當年林川給她的時候她心頭的難受,那是他彌留的時候做的最後一件事,他給了她老宅的地契。
她一直都忘了這張地契的存在,既然他還活著,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自己應該把這地契歸還原主。老舊的地契就像一把鑰匙,把她埋藏在記憶深處的寶藏全部釋放,那些過去的事情紛紛躍入腦中,雖然已經不可追索,那些情緒卻準確地再現,梅清妤把地契放進包裏,關上抽屜,用布遮好,突然覺得非常疲憊。
吃飯的時候,梅媽媽挑了一個氣氛很活躍的時刻突然開口:“你跟小楊沒事兒吧?該不是要在我家長住吧?”
梅清妤歎了口氣:“你們都把我的床遮上了,我還不如去別地兒住呢。”
“真的啊!什麼矛盾啊?他那個腰不行嗎?”梅媽媽特別激動,連梅爸爸都放下碗,一時間所有人都等著那個答案。
“你們再不問是要憋死了是吧?那個……沒事兒,不是那個事兒,就是加班。”梅清妤看到一張張求知的臉,真的不想掃他們的興。
“那這麼久沒動靜……”梅媽媽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嘀咕,確保每個人都聽到。
“我也不知道。”梅清妤所有的沮喪情緒成功地被引發,一頓飯吃得她食不知味,憂心忡忡,隻想早點回去。果然嫁出去的女兒,太傷感了。
飯後,她稍微跟魏雙和蘇紅寫說了一會兒話,大概他們都發現她情緒實在不高,就準她先走了。也就媽媽把她送到玄關那裏,大家在沙發上和她揮手告別,唉,真是蕭條。
她打車回的家,到家給楊執霆發了短信,他很久之後才回複,說了大約十點半才能回去。
她歎息,洗了澡,早早睡覺,需要睡一個好覺來治愈一下自己。
楊執霆回到家的時候,家裏的燈都關著,隻留下玄關一盞小燈。她睡得這麼早,他看著手裏提著的甜水,隻好自己吃點了。早知道他不用開車繞路去買了,早些回來或許還能說說話。
梅清妤聽到他回來的聲音,她半夢半醒之間,心裏實在有些沮喪,隨他吧,明天再說。
夜裏突然下起一陣雨,洗去城市的浮光,終於換來幹淨的空氣。
楊執霆周末一般起得很早,平時沒機會鍛煉,就指著這一天稍微做些運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