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緊緊地抱住他
“告訴我是怎麼回事。”看著他冷漠的樣子,梅清妤強迫自己鎮定。
“我沒有死,這個是我的兒子。”他說話的時候,看著懷裏的孩子,小孩有點被嚇住,繃著大眼睛直直盯著梅清妤。而他說兒子的時候,語言卻是熟悉的溫柔。
身體好像被撕開一個豁口,帶著鹹味的海風呼呼醃漬著破碎的傷口,她疼得幾乎麻木。無數次臆想他還活著,可她也是猜中結果卻錯過結局的那一個。
梅清妤終是受不了這樣的僵持,坐倒在沙灘上。
沙子散發著白天收集的熱量,梅清妤漸漸覺得腦袋開始空白,她有些低血糖。著急加上下午晚上都沒有吃東西,她此刻隻能安靜地坐著,像一具空殼。
林川沒有遲疑,拿出口袋裏的糖,蹲在她身邊,在她的掌心倒了幾顆。
她低頭看到他的腳尖,然後他的腳步遠了。
梅清妤看著掌心躺著的七彩糖豆,眼眶幹澀地發疼。以前一起逛超市,她都會在等著收銀的時候偷偷在購物籃裏塞幾包這樣的糖,結賬的時候他倆總會相視一笑。
那時候,他還願意寵著她。
她握緊掌心,汗混著糖衣,一半是甜一半苦澀。
手機一直響著,而她保持這個姿勢一直沒有動彈,直到楊執霆把她抱起來。
“怎麼了!?”楊執霆喘著氣,襯衣的領口鬆著。停好車就一路奔過來,他幾乎找遍了附近的沙灘,因為她最後一條短信說她想去沙灘走走。
“有點低血糖。”她勾起一個蒼白的笑容,手軟軟地纏上楊執霆的脖子,臉埋進他的頸窩。
“急死我了……”明顯感覺到他鬆下一口氣,“沒吃東西吧?”楊執霆抱著梅清妤,走在墨藍色的沙灘上。
“嗯。”她迷迷糊糊,把他抱緊。
“回去我給你買吃的,先回去。”楊執霆把她往上抱了抱,聽到她像隻溫順的小貓發出聽話的唔咽。
林川的表情淹沒在海邊昏暗的路燈中,不甚清楚。他在試著忍受,作為不知情的旁觀者,陌生人,看著一個人枯坐的女孩,學著無動於衷。幸好,別人趕來了,自己終於可以不被需要,明目張膽地無情無義。
梅清妤知道自己被很溫柔地放在床上,頭發被理好,有人用涼水泡了毛巾把她的臉擦幹淨。然後她被叫起來吃飯,切好的肉丁配著蔬菜,她吃完後再次昏睡。像一個不會醒的夢。
早知終是夢,不做醒來人。
也許是睡得太早,梅清妤在淩晨醒來。她登錄社交網絡,看著那個一直不舍得刪掉的頭像,一切還停留在那一年,他的簽名是他最喜歡的爵士樂手的名字。
“今天我遇到一個人,跟你特別像,但是一定不是你。因為你不會把我一個人丟在那裏。”她按下發送。消息記錄上全是她一個人自說自話。
“你今天看見她了?”程雯坐在沙發上抱著筆記本,他們的兒子睡在沙發的另一頭。
“怎麼不讓樂樂去房間睡。”他沒有搭話,把薩克斯箱放好就過去輕輕抱起兒子,不再說話。
“我問你話。”程雯並不打算改變話題。
“你跟著我?”林川脫下襯衫,一晚上熏得煙酒味道,準備去洗澡。
“我登錄你帳號了。”她把屏幕給他看。今天隻是一時興起,以前也偷偷登錄過,有一段時間看梅清妤的傾訴是她的樂趣。這個男人最終還是留在她的身邊。
因為你一定不會把我一個人丟在那裏。
林川轉過身,進了浴室。她終於失望了嗎?他也是,可是他們說這樣是對她最好的結果。
程雯很想回複梅清妤,終於還是忍下,退出。
她推開浴室的門,脫下絲綢睡衣。
“你……”林川剛打開淋浴。
“我是你老婆,我不能跟你一起洗澡嗎?”程雯隨手拿起海綿,打上沐浴露,雙手在他的背後遊走。
“林川,我十幾歲就跟你,你就不能好好對我嗎……”程雯從背後抱住他,情緒有些失控。她就是受不了林川從不否認的態度,她救了他也是錯嗎?
“別這樣。”林川衝洗幹淨,獨自走出浴室。
他辜負了程雯,可是現在他能做的隻有這麼多。經曆了生死,過去的情愛好像那樣單薄,他是自私的人,也許他最愛的是自己。
今天是他們啟程回去的日子
楊執霆有意讓其他人先走,自己留下好好陪一陪梅清妤,說是渡假,他連最基本的照顧都沒做到,她卻沒有一句怨言。
“我待會兒去幫你收拾行李。”梅清妤洗完澡,頭發半幹,在清晨的暖光裏身體纖細,頗具美感。
“我不是來催你幹活的,感覺怎麼樣?”他挨著梅清妤,坐在床邊。這樣的位置很曖昧,他呼吸著她散發的清新味道,不由自主靠近她,然後親吻她。
梅清妤僵硬著,感覺楊執霆灼人的呼吸近在咫尺,她輕巧地避開,不動聲色。
楊執霆有些尷尬,一半是懊惱自己竟然不顧及她身體不適,像個動物。
“我想請一個月的假。”梅清妤坐在落地窗邊的椅子上,臉色平靜。
“事因?”楊執霆看到這樣平靜的她,陌生地好像剛才的親密不曾存在。他下意識嚴肅起來。
“私人的事情。”她語氣淡下來,明顯不願多談。
“這個理由好像不足以請到一個月的假。”楊執霆聲音降到冰點,心裏卻像一把火在燒著,心緒難平。
“那先辦個停職可以嗎?”她以為這樣的麵子他會給,如果不行,這份工她不要也可以。
“什麼事情嚴重到不能告訴我?隻要你說,你要多久的假我也可以批。”他一直忍著她突然的冷淡,她現在居然要以停職做代價都不願意對他說句軟話。
“真的不用。”她站起來朝門外走,甚至沒有一句告別。
她知道這樣非常不對,心裏有個聲音呐喊著讓她不要這樣,可是現在她無法思考,一想到那個男人抱著一個小男孩的畫麵,她的心髒就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揪住,難受地不能理智。
“對不起。”她編了又刪,最後隻留下這無意義又空洞的三個字。事後無補,事前無用。
楊執霆看著手機屏幕上的字,嘴角卻扯出一個自嘲的笑。他最不需要,最怕聽到的就是梅清妤對他說出這三個字。
他讓秘書幫他打包好行李,自己下樓打車,乘最早的那班機回去。
梅清妤坐在沙灘旁邊一整天,她沒有任何線索,隻能等待,隻有等待。她想起他曾經工作過的酒吧,循著記憶找到,還是熟悉的招牌,牆邊還有他們按下的手印。
人們總愛在不熟悉的地方尋找失去的熱情。丟開生活裏複雜的人際,生活的壓力,每個人都可以肆意地過至少有限的幾天,這大概就是旅行的意義。
聽了一整晚民謠專場,她斷斷續續喝著不純的酒,熟悉的場景,不熟悉的自己。好像生生被拉到這個時空,再一次感受別離的清楚。她現在一個人,卻不再有一個可以等著一起回家的人。
意興闌珊,她站起來,卻看到有個男人向自己走過來。
“你……找林川?”男人紮著馬尾,瘦瘦的臉,小眼睛,梅清妤認出他就是酒吧的老板,幾年前見過。
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隻是來碰碰運氣,找,總要有跡可循,可是她顯然一無所知。
“他今天不在這裏,明天會來。”老板並未多問。林川再次出現的時候,不再有這個女孩陪著,聽與他關係不錯的樂手說他結婚了,在這裏定居。
“謝謝。”她點點頭,離開。
男人自己倒了一杯酒灌下,他曾經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單純的愛情,有貞潔的感情。可是曾經看好的,好像總是被現實點醒。所以他老了,外表雖然沒有太大改變,可是他自己知道,以前願意相信的,最後隻剩一點惋惜。
能醉生卻不能夢死。
下了飛機,楊執霆把外套搭在手上,一個人攔車回家。
打開手機,不斷有短信提醒來電通知。是家裏,他立馬讓司機轉頭,同時往家裏撥電話。
無人接聽。他開始不安,撥打父親的電話。
“喂。”父親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
“爸,家裏還好嗎?”聽到父親的聲音,楊執霆總算放心一些。
“爺爺在醫院,你到市裏了?馬上來中心醫院。”楊書培站在醫院的走廊上,失去了往日的英氣,隻是個突逢巨變的兒子。
楊執霆掛了電話,心頭又是擔心又是煩躁,恨不得把司機趕到一邊,自己來開。
踏進醫院大廳的時候,楊執霆心裏咯噔一下。他很反感這個地方,空氣裏彌漫著各種藥水的味道,排隊的聒噪,行動遲緩的傷患,腳步匆匆的醫生。
他也隻放空了一會兒,腳步就直奔五樓。他一上樓就看到父親在電梯旁邊的窗口抽煙,背影有些鬆弛,他輕聲叫了聲:爸。
楊書培回頭,把煙頭掐滅,拍了拍他的肩。父子倆並未多說話,沉默著走到走廊最後一間的病房。
母親正在病床邊收拾,見到他,麵容一喜,直走過來。
“別擔心,爺爺就是老毛病了,人老了嘛,就是機器也還得多檢修啊。”肖晴對著兒子,笑著安慰,眼光卻柔柔地看著旁邊的楊書培。夫妻多年,丈夫是個孝子,此刻的擔心她又怎麼能不知道。
楊執霆坐在床邊看著爺爺安詳地躺著,麵上的褶皺竟這樣溝壑縱橫,平日歡聲笑語中他從不曾仔細看過。
子欲孝而親不待。他險些錯過太多。
原來他不在身邊的時候,他們已在歲月長河中走了這麼遠。
楊執霆勸服父親和母親回去,自己留在醫院守夜。他有些認床,身邊爺爺的呼吸不太平穩,多年的哮喘,已成習慣。好久沒有這樣的機會,他和爺爺在一起。記得小的時候,他跟爺爺奶奶住在一起。他最怕打雷,雷雨夜,他總是夾著自己的小被子跑去爺爺的房間,緊緊挨著爺爺。後來他要上學了,父母接他回去住。雖然周末偶爾會去看望他們,那時候他正貪玩,匆匆喊了爺爺奶奶好,就跑出去和同齡的孩子玩了。記憶裏爺爺總是笑著,在父親發火的時候把他護在身後,臉色一變,父親也會怕。
可是現在他這樣躺在那裏,蒼老地。時間往前,從不停歇。有的人會慢慢錯開,有的人會在某一站停下,最後可能隻剩下自己一個人往前走。楊執霆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
如果,她在身邊。
他們一直維持著那天離開的狀態,他的手機存著她的對不起。
“我想你。”他用這三個字回複她的對不起。
梅清妤背靠著床,抱住雙腿,看著落地窗外麵空茫的夜色,快要抓不住自己,像個溺水的人。她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林川,找到又怎樣,她不再是以前那個不顧一切的她,看著漸漸不再年輕的父母她也會覺得愧疚。
手機震動,誰會在半夜給她短信?
“我想你。”梅清妤感覺到心一點點柔軟,好像被人從夢魘中喚醒,恍然大悟。
說“我也是”嗎?還是“給我時間”?她在楊執霆那裏要的太多,現在連自己的心都看不清楚,怎麼往下走。
印象中的楊執霆是什麼都不怕,自信瀟灑,從不服輸的人。
也許應該回去,回到他身邊。梅清妤突然有了這個想法,用手機查了航班,一小時後有一班回去的飛機。
落地的那一刻,朝霞裹著紅日,糾纏著從地平線躍起。
楊執霆起得很早,扶著爺爺洗漱完接到梅清妤的電話。
“你不在家嗎?”梅清妤的語氣聽起來很委屈。
“我在醫院。”他起得太早,沒有反應過來。
“怎麼了?!生病了嗎!?”梅清妤驚地從地上站起來。
“是爺爺不舒服,不是我。”楊執霆聽到她擔心的語氣,無奈又開心。
“哪家醫院?我馬上過去!”梅清妤準備拖箱子動身。
“你在哪裏?”楊執霆愣住。
“你家門口……”梅清妤小聲答,本來準備浪漫地出現在他家門口。
“傻瓜……等著我。”楊執霆打電話回家,爸媽已經在路上,他跟值班的護士打了招呼,跑著出了醫院。雖然一夜沒怎麼睡,心卻輕地可以飛起來。
楊執霆出了電梯,看到梅清妤像隻小貓窩在門口,靠在箱子上,心瞬間就柔軟了。
她見到楊執霆也想站起來,撲進他懷裏,可是,腿又麻了……
最後還是楊執霆開了門,抱她進去,在沙發上給她揉腿。
“傻瓜。”他不追問之前的事情,隻有一句傻瓜,他又何嚐不是?
“我見到林川了……”梅清妤望著對麵的魏雙,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麼表情。
“見鬼嗎!?”魏雙下意識就是靈異事件。
“真的,在X市,他抱著個小孩。”如果不是複述,不是再次回想,那天的場景她自己都難以相信。可是那個男人,他活生生站在自己麵前。
“那麼巧?X市?”魏雙知道他們一起去過,還給自己和弟弟帶了一堆景區的禮物。
“以前他上過班的酒吧老板也說他在那裏。”起碼她不是一個人在想象。
“他……走的時候你到底在不在?”魏雙本想說死,想到照顧梅清妤的情緒,還是委婉些。
“我爸高血壓進醫院了,我回去了半個月。”梅清妤說到這裏,想想有些巧,“我托他一個比較近的堂哥照顧他的,他在這裏沒什麼親人。”他曾經說過,在這個世界上,也許隻有她和他相依為命。
“然後呢?”魏雙一直閉口不敢問梅清妤關於那段時間的情況,現在她願意講,當然最好。
“他堂哥說他一直不讓通知我,我回醫院的時候才知道,他葬在老家,跟他父母一起。”梅清妤一直不敢回去看他,也不好意思再多麻煩他的堂哥,山裏的墓地畢竟不好找,更何況像她這樣的外地人。
“所以你並沒有見到他……嗯,去世?”魏雙說話試著加以修飾。
梅清妤搖頭,所以,她始終覺得他還在身邊,那種感覺在見到他的時候得到驗證。
“啊!那楊執霆怎麼辦……”魏雙開始為楊執霆難過,“你對他到底怎麼想的?”
“我不知道……”她甚至願意自己根本沒有見到林川,就活在重新開始的人生裏,和一個喜歡自己的人一起。
楊執霆明顯地瘦了。
雖然爺爺不需要自己照顧,他還是每天下班都準時去看望,有時候梅清妤也會一起。他們一起出現的時候,老人家總是特別高興,拉住梅清妤的手跟她說個不停。老人的記憶好像永遠停在楊執霆跟他們一起住的那幾年,或者他們總是記得孩子最純真的樣子,不論他們變成什麼樣子,永遠是蹣跚學步走在人生路上的,需要攙扶的孩子。
周末的時候梅清妤帶了自己煲了一晚上的湯,在醫院盛給楊爺爺喝。
楊執霆到醫院的時候看到梅清妤細心地幫爺爺擦去嘴角的湯漬,那個時候是他見過最美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