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暴雨後的夏夜,他們開著窗戶關著燈躺下聊天。他告訴她一個故事,一隻貓的故事。林小時候撿到一個瞎了一隻眼的小白貓,偷偷藏在自己的屋子裏。那時候他們一家還住在老宅,進士院。小家夥很聽話,洗澡也乖乖的,很黏人。梅與他十指交扣,帶著涼爽青草味的夜風把窗簾吹起,聽著他緩緩說著過去的事情,像一場繾綣的夢境。
後來,他們離開了那個宅子,搬去城裏,小貓也在搬走的前幾天失去了蹤跡。
“我的童年大概就是那時候結束的吧。”他笑著閉上眼睛,眼角有細細的紋路。
梅說不出一個字,她不喜歡這樣無力的感覺,可是又找不出話來安慰。也許有了別離的情緒,學會歎息,就是成長。
他從不是個快樂的人,卻希望身邊的人都快樂。回憶的時候,那些情景都靜謐地像一條日夜流淌的小河,流過心頭,留下悵然。
此刻,楊捧著杯子出神。
“喂,今晚借客房給我住。”李燦灌下一口烈酒,帶著犯戒的快感。
“嗯,以後……還是少來……”楊想到他們夫妻每次吵架,他家就淪為避難的酒店,他現在一個人是無所謂,以後……
“哎,你以後就明白了,女人啊,對老公的前任們都有種很恐怖的偏執。”李燦頗有情感專家的樣子。
“是嗎。”楊也喝下一口酒,他和梅似乎沒有聊過這樣的話題。
“看看我就知道了,這都不知道是第幾次了,就說順了口……哎……”李燦看著楊的表情,也許是酒精的作用,居然有些迷茫。“小梅就沒拷問過你?”
“沒有。”楊老實回答。
又是一場不歡而散。
梅與父母精心挑選禮物和準備著裝的時候,楊瀏覽了梅社交網站上的每條信息。奇怪的是,明明是早期注冊的賬號,中間卻有大段空白。一一印證後,楊發現她所有關於某段時間的記錄都是空白。不是敏感,隻是隱隱不安。
散步快到停車場的時候,楊還是迂回開口。
“前幾天我朋友李燦又被媳婦趕出來了,睡我那裏的。”他覺得這個開頭很不錯,很隱形,很無痕。
“怎麼了呀?”梅一如料想的掉進圈套。
“阿燦說是前任的問題,說女人都特別在意。”楊低著頭看路,也沒好意思說完就盯著梅的表情看。
“是嗎……”梅心裏一緊,力氣都被抽空了一半。
“我們好像很少聊這個啊。”楊並不是個喜歡逃避問題的人。
“嗯,我有過兩個男朋友,大學一個,畢業後一個。”梅並沒打算隱瞞,也沒打算細說。
“我也差不多。”楊聽她的口氣,不願多說,也就拉著她的手慢慢往停車的地方走。
“是我讓你不滿意了嗎?”梅看著走向前開車門的背影,幽幽開口。
楊愣住,回頭。
“不是……”楊把他圈在懷裏,心裏懊惱地直想罵亂說的阿燦。
梅現在才發現,她自己都不滿意自己,何談別人。一開始她就是想讓自己喜歡上別人,誰都好,她太需要一個投注感情的對象。一開始就是毒樹,那果實可否采摘?
既然不信我,那我們到此為止吧。梅發完短信,關機,睡覺,帶著自暴自棄的快感。
她房間的門窗密閉效果很好,不大的空間安靜地聽得到她自己的心跳。在壓抑排山倒海之前,她起床,打開了窗子,新鮮的空氣湧入,複活。
厭倦了與家人爭吵,厭倦了朋友善意的勸慰。難道就沒有一段感情,隻關於彼此。
牽扯到過去,她也許可以忍受別人提起,卻沒堅強到自己娓娓道來。她不想現在的感情有一點傷痕,如果不能完美,就停在這裏。
梅躺在床上,捕捉細微的聲音,直到疲倦入睡。
收到短信後,楊立刻撥過去,卻始終快不過她。接下來的反應就是開車去她家,在樓下卻躑躅了。畢竟她與父母同住,這樣似乎不好。他無力地放下座椅,在車內抽煙,看煙柱會不會在靜止的空間出現湍流的樣貌。
她就在那裏,你有她所有的聯係方式,可是她就是安安靜靜待在那裏,與世界隔離。你的叫喊,煩躁,失望和擔心與她沒有關係,哪怕下一秒你死掉,她也還是在那裏,而你,隻有慢慢自己平靜下來,等著她走出自己的世界。
第二天,梅按時起床,一切照舊,除了不去上班。梅的父母以為楊為了今天的見麵放了她的假,也沒有多說。直到家裏的電話被打通。
“我冒死打擾一下,你跟老板都不打算來上班了是吧?”子恒被推選出來打探情況。
“他沒去上班?”那個工作狂?
“沒,電話關機,座機無人接聽。”子恒把秘書的話原話傳遞。
“我也不知道,你找別人。”她掛了電話,一時也無措。
她跑去陽台透氣,卻看到熟悉的車停在樓下。
“喂。”她想敲醒車內睡著的男人。
“你終於下來了。”他揉揉眼睛,臉色不好,聲音也啞著。
“你幹嘛不去上班?”梅拉開車門,很大的煙味,她站在車外,皺著眉頭,穿著居家的衣服,頭發編在一側溫順地垂在肩上。
“你收回昨天的話,我就去。”他靠在座上,側著頭看她,陽光讓她的臉有柔柔的側影。
她沒有說話,這個男人,直到現在對她全是包容與放低。
“我以後不問了。”他看著隻有一臂之遙的她,距離太遠,還是妥協。
“傻瓜。”她進到車裏,幫他解開安全帶,“快回家睡覺,晚上過來接我。”她看著他眼裏漸漸湧上的快樂,真實地像看到曾經的自己,喜怒哀樂,情緒全都維係在另一個人的一舉一動。
危機過後,小心翼翼。所以當晚最緊張的成了他。
給爸爸的紫砂壺,媽媽的護膚品,爺爺的紫檀紙鎮,加上嫩黃開衫,綠色碎花連身裙,低跟皮鞋的她,沒有人會不喜歡。
梅一進門就認出楊爺爺,以前爺爺在幹休所的好朋友,那楊……果然就是那個讓她對棋類有陰影的……那個男孩子。
她回頭,看到他調皮的笑,一如當年。
整個晚上氣氛融洽,她和他們一家人能聊地太多,甚至中途直接和梅的父母通話,約好了下次見麵的時間。
似乎一切照著他們所希望的那樣,甚至更好,可是,他有些害怕。怕一切就像一場盛大的煙花表演,結束後的夜空冷清地可怕,空氣裏都是人走茶涼的味道。
楊執霆,楊執霆。梅清妤在紙上反複寫著他的名字,複雜的比劃,難懂的自己的心思。
他告訴她最近要出差。聽到消息的當下,梅清妤並沒有特別的反應,隻是問他去哪裏,去多久,什麼時候動身。他望著她的眼睛,一一回答。梅清妤突然被那目光灼得難受,借機起身倒水喝。
“會想我嗎?”楊拉住正欲轉身的她,細細摩挲她的手。
“你也不能不去,是不是?”她回頭,淺笑。
隻要你說,我就不去。楊執霆沒有說出口,鬆開了她的手。眼前的清妤並不再像年少時記得的那個小姑娘,也不像最初那個肆意的女下屬。現在他所接觸了解的她,懂事乖巧不愛撒嬌。
梅清妤走進廚房幾乎脫力,看著未開的水,她不是看不見他眼裏的愛意,隻是自己一開始就決定,隻愛一點點。
她和他一起安靜地收拾行李,偶爾說兩句話。楊執霆看著那道纖瘦的背影,忽然有了家的感覺。她多像個稱職的妻子,幫即將出差的丈夫收拾行李。甚至細心地幫自己把西裝襯衫領帶搭配好,囑咐自己帶些醒酒藥和常用藥物。他看著忙碌的女人,心頭眼裏都覺得暖暖的,走過去輕輕地從背後抱住她。
“我告訴過你我愛你嗎。”他靠在她的耳側,像歎息一般。無論她愛他幾分,他自己知道,早已泥足深陷。
梅清妤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此刻是僵硬的。這樣溫情的時刻,太熟悉,熟悉地她想逃避。愛情總是用這些溫柔的隻言片語拚湊美麗的憧憬,她真誠地想回應,卻力不從心。
“明天一大早的飛機,你別來送我,多睡一會兒。”臨睡前,楊發來短信。
“好。一路順風。”她關閉手機。盯著臥室的吊燈,想著自己本應該對他說些體己的話,最後話到嘴邊隻剩一路順風四個字。
楊看著客廳裏整齊的行李,告訴自己,她的關心都在實處。
第二天梅起得很早,那時候他應該還沒有出門,或者在車上。她守著時間,想說些什麼,又覺得多了。楊等到起飛前的一刻,手機一直安靜,卻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與此同時,梅清妤收到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我終於回來了,花花。
她回撥過去,果然聽到一把熟悉的聲音,蘇紅寫。
“魏雙呢?”自從蘇紅寫、魏雙姐弟倆搬走後就再沒有人叫過她這個外號,時隔幾年,聽到仍然覺得刺耳。
“她要給你驚喜,我偏不,就提前告訴你,她們明天回來,我今天。”蘇紅寫躺在床上,雙腿交疊,眯著眼。
“這麼多年,你還是跟小時候一樣,討厭。”雖是氣話,梅清妤忍不住笑容滿麵,他們三個真的是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
一夜之間,好像一切回到原點。
楊執霆下了飛機,立即開機。處理完公事,仍沒有來自她的電話和短信,他不是不失落。帶著低氣壓扯鬆領帶坐在酒店的床上,渾身無力。
Baby,be,be,baby,i am a rock start……楊執霆回過神,她的專屬鈴聲。
“喂。”楊執霆仍在發脾氣的餘韻中。
“怎麼了?不舒服嗎?”梅清妤尚沒意識到,以為他身體不舒服。
“嗯,不關心我。”楊執霆站起來,走到陽台。
“剛準備給你打電話,有點事情耽誤了,母意西啦。”梅清妤對著電話求情。
“哎。”想你在我身邊,他沒有說出口。
掛掉電話,梅清妤不再多想,進屋跟父母說蘇紅寫一家要搬回來的事情,一場歡欣,兩家多年的革命友誼。
掛完電話,好像空氣裏那點聯係也被切斷,隻剩說不出口捉摸不到的情緒。
“男朋友?”梅清妤在樓下見到魏雙和一個男人站在一起,他幫她提著行李,狀態親昵。
“我也很高興見到你……”魏雙露出一整排牙齒,熊抱。
“重了。”梅清妤同樣笑得毫無形象,不遠處那個男人拖著箱子看著她們。
“我弟,你傻啦?”魏雙勾勾手指,蘇紅寫慢吞吞走過來。
“蘇紅寫!?”梅清妤盯著他的臉,好像是,扒開發際線,是有個小小的傷疤,出自魏雙的手。
“帥吧。”蘇紅寫被她盯得微微紅了臉,英俊的偽裝快要不攻自破。
“拿得出手了。”梅清妤左右手各挽著他們倆,時間好像一下被撥回到20年前。
“都是老爹的東西,早知道現在要複婚,當初就別搬得那麼幹淨!”蘇紅寫直接把東西拖到老娘的房間。
“你們也搬回來?”梅清妤晃蕩著兩條腿坐在魏雙房間的窗台上。
“是啊,整齊,一家人嘛,估計也就一個月就要趕我們走了。”魏雙擠到她的旁邊,“看你還挺好啊。”
“嗯,還好。”梅清妤沒多說,“你呢,蘇紅寫?”
“我不攙和他們的事情,不過能再回來挺好的。”他也擠過去。
接下來的行程就是吃飯,逛街。青春期開始,他們三個總是在一起。梅清妤跟魏雙在一起自然是一道風景,開朗愛笑的兩個姑娘,身後總要搭著一個犀利的胖子。雖然都不盲目追趕,卻對好看有自己的標準,連胖子蘇紅寫都是一樣。
以前梅清妤根本不會相信蘇紅寫真的願意舍棄甜甜圈、泡芙、奶油和那些甜膩膩的飲料,當然現在也不信。蘇紅寫說:我根本沒打算放棄,開玩笑,我隻是選擇更理性地愛它們。
於是他們三個吃完晚飯,在蘇紅寫的車載冰箱裏放了三桶雪糕,拉上一打啤酒就往山上開。他們三個“叛逆”的青春期經常這樣,坐在山腰一座老廟的後門,在佛門清靜地之外,酒水穿腸。
“蘇紅寫,你看我!敢不敢?”梅清妤用勺子混合了三種口味,張大嘴,一口吞下。“喔!好涼啊!”
“這裏是我接下來整個夏天的量,我可不能一下透支,姐姐們,你們繼續,我慫。”蘇紅寫虔誠地用勺子挑起一小團,放到嘴裏,隨即一臉甜蜜。
“蘇紅寫,你真是白瞎了我爸的姓,看我的!”魏雙同梅清妤一樣,涼到太陽穴。他們是雙胞胎,男的隨父姓,女的隨母親,結果她就得了這麼個敷衍的名字,好在弟弟的名字也很奇怪。
“那事兒過去了吧?”魏雙拉開一罐啤酒,遞給梅清妤。
“嗯,我都有新人了。”楊執霆就像一劑解藥,或者補強的證據,在她被人問起的時候顯得特別重要。
“誰啊?”蘇紅寫接得比魏雙還快。
“挺巧的,我實習公司的,是我爺爺幹休所老同誌的孫子。”說起來,梅清妤突然覺得真的很湊巧。
“知根知底,挺好。”魏雙舉起啤酒,向梅清妤點了點,對喝了一大口。
“帥不帥?”蘇紅寫一臉“千萬別比我帥”的樣子。
“以前你問了叫找罵,現在嘛,有點資本了,不過還是不夠!”梅清妤推開蘇紅寫湊過來的頭,看著他憋著氣的表情,還像小時候一樣。
他們索性躺在台階旁的斜坡上,月明星朗,梅清妤突然想到跟林在一起的很多夜晚,平凡的美好的,一去不再的。
她蜷起身體,等著不適感消失。
蘇紅寫開車,在十一點之前把姐姐們送回家,畢竟他們現在都和父母住在一起。
從車庫出來,蘇紅寫被魏雙惹惱,非要展示他減肥健身的效果,負重跟魏雙比誰先跑到樓下。自然,梅清妤就是那個“重”。
蘇紅寫跑得特別賣力,跟魏雙追著他打的時候一樣。梅清妤隻好死死抱住他的脖子,搖搖欲墜。
“清妤。”她還閉著眼睛趴在蘇紅寫背上沒緩過來,突然聽到一道沉靜的聲音。
“你……怎麼在這裏?”她從蘇紅寫背上下來,看著兩米外的楊執霆,隻能問出這樣一句。
“提前結束了。”準備給你驚喜。可現在,驚的是她,看來,之前她也一樣很歡喜。
“你們先上去吧。”她回頭對魏雙和蘇紅寫擺擺手,卻忘了把楊執霆介紹出去,隻是下意識讓他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