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新說:“我們來壺綠豆漿、南瓜湯、五彩筍衣,外加一盤剁椒魚頭怎樣?”
我說:“好的。”
等菜時,鍾新故作輕鬆地說:“對了,說起吃飯,我還記起一件事。”
我好奇地說:“說說看。”
鍾新便講起了他學生時代的一個故事。他說他曾與同學於陰雨天在一飯館吃飯,他們相對而坐。突然他發現不遠處有一女孩,那種美驚得他目瞪口呆,過了好久才記起扯同學的衣袖,他神秘地叫同學回頭,說身後有一美女,千萬別嚇著她,同學不以為然,回頭一看,果然驚為天人。鍾新說當時光線很暗,但不知為什麼,那個女孩坐在那裏,整個大廳異常明亮,很多年過去,這一幕還不能從記憶的舞台退場……
我問那個女孩子長什麼樣子,如果今後出現在他的生活中他是否會愛上她,鍾新說也許會。
我嫉妒這個女孩,心裏酸溜溜的。
我不再看他的眼睛。
最先出場的是綠豆漿,裝在玻璃杯裏,淺綠的曳地長裙,綴著精致的花邊,亭亭玉立,當她傾斜身姿舞蹈的時候,把那一泓泓清亮清涼的綠傾瀉進我心裏。我低著頭,先呷一小口,把它塗在舌尖舌麵,然後,敞開了胸襟去擁抱這個精靈,我一直不明白綠豆漿的綠從何而來,這綠來得蹊蹺,有點兒非同尋常:它淡淡的,淡得稍不留神,那綠就溜掉了;它釅釅的,渾厚中帶著稚嫩的滄桑;它仿佛剛從油畫裏逃來,因為被狂放的畫家鞭笞,它驚恐的眼神中還飽含淚汁。
她是從江南逃來的女子,寄人籬下,在這燈紅酒綠裏讓自己的霓裳被人消費,她飛揚的裙裾,被舌貪婪的肉欲席卷繼而撕碎;她是絲綢璞玉,她把自己的堅毅凝固為一種味道,讓食客的神經在若幹年後能在一秒鍾識別。
鍾新輕輕舒了一口氣,說:“真暢快啊!”
我一直認為這綠豆漿就是他所說的那個絕色女子,因為她的到來,那些陸續粉墨登場的南瓜湯、五彩筍衣、剁椒魚頭,已經在我眼裏模糊了,或許,這更是一種離別的愁緒。我拉過他的手,和我的在一起,我想銘記住這種樸素的溫暖。
他為我夾菜,我為他夾菜。然後,他給我看他的火車票,離別時間僅有一個多小時。
此時天色向晚,窗外流光溢彩。我們起身離開。
鍾新說:“小瑩,春,來了。”
……
129
出租車上,我的指頭嵌在他的指縫裏。
我想吻他,想把對他的思念與身體一起給他,當這個念頭一掠而過的時候,他的手有力地動了動,嘴唇也動了動,他一定覺察到了我的不舍。
時間仿佛凝固了。
我幫他提著行李箱,不放他走,廣場四周的燈光參差著,旅客如同蝙蝠,歇滿了廣場。
他看著我,眼神灼灼。
我們寄存了行李,屬於我和他的時間,還不到一個小時。
我在他身後進房。當我把門鎖擰緊時,心頭一陣顫栗,我撲到他懷裏,說:“抱緊我!”他的唇溫暖而灼熱,他的懷抱寬闊而安全,我們不能分開,直到摔倒在床上。
明黃的燈映著他的額頭,我對他說:“我好幸福!”
他發燙的肉體緊貼著我,微微笑著,輕聲問:“好嗎?”
“好。”
我看到他微閉著眼睛,仿佛陶醉在某種境界裏。我輕喚著他的名字,仿佛喊一聲,才相信深愛的他就在眼前。
“傻男人,為什麼送上門的女人不要?”
他用唇堵上我的,然後,舔,咬,沒有回答。這是他最好的回答。我明白,他在躲避,用一種清教徒似的生活來修補生活中應該承擔的責任。
我問:“為什麼不和她做愛?”
他說:“心理障礙,做不了。”
燈光下,他的眼睛一直微微閉著,嘴巴微張,麵帶微笑,神情迷人,令人心動。接著,他輕聲呻吟起來,揪起身,把腦袋貼著我的胸。
我說:“我要你犯錯誤,我愛你。”
我希望鍾表永遠靜止在這一刻。淚,無聲地淌下來:“可憐的男人。”
他說:“為什麼不早一點呢?可惜……晚了。”我不懂他的話,辛酸一笑,摟緊了他。他口裏喃喃地喚著:“小瑩,我喜歡你,喜歡你的乳房,喜歡……”
我說:“寶貝,我愛你。”
我手心,是鍾新的汗。他的背他的額頭沁滿了汗珠。我把嘴唇迎上去,吻他。他回應著我,一點點。我忘卻了所有煩惱,享受著這須臾的幸福。
我突然很害怕他的離去,把手表藏在枕頭下。他仍然看到了,問幾點鍾,時間是否快到了。我說:“沒有,還早著呢。”
他摸出表,說:“快到了。”
鍾新看著我,世界與我一起晃動,暈眩,我摟著他,哭著說:“我不讓你走,不讓你走!”過了很久,他慢慢離開我,穿衣,我從身後抱住了他。
他無聲站著,然後背包,出門,進電梯。我背靠著冰涼的壁,看著他;他的眼,看著閃動的數字。
進站時,我固執地幫他提行李,上樓。剛好驗票了。
他說:“回去吧。”
“我知道的。”
他淹沒在人群裏,我站在他身後,他轉身,揮手,要我離去。我遠遠看著他,他夾在隊伍中間,一點點往前挪。驗票口他不停四處張望,回頭看我,就那麼一眼,我潸然淚下。擁擠中我們揮別;分離時我們尋找,那份回望使我更加確信他是愛我的。
我一直站著,站到驗票處空無一人,站到淚流滿麵。
我的周身,還殘存著鍾新的氣息,男人的氣息。這種侵犯使我的生活與內心再也無法平靜,無法恢複到原來的狀態。
鍾新短信說:“火車開了。”
我說:“寶貝,一路順風。”
“小瑩,不管怎樣,我謝謝你,希望你保重。”
130
書桌上,放著一瓶葡萄酒。
鍾新離去的日子,我終日沉浸在回憶之中。
記得那次在北京,吃完飯,外麵是零星的燈光,風撂起鍾新風衣的一角, 我緊貼著他,不舍他的離去,然而,出租車很快過來了,鍾新向我伸過手,握著。我不喜歡這種傳統的告別方式,我要他的親吻和擁抱。
夜晚的街頭隻有稀疏的人影。
他走了。
金黃的車、鮮紅的尾燈,還有一縷青煙……繽紛而又虛無,他要回到他的女人身邊去。寒氣向我漫來,襲擊我的周身,我用手臂環抱著自己,爭奪因為他離開而殘缺的暖意。這樣的離別,變成一把把尖刀,無情地紮向我。每天,我憧憬著新的相逢,同時,又害怕離別。
我曾對他說:“鍾新,我想和你一起走路,一起吃飯。”
鍾新笑著說:“還有一起睡覺,對吧?”
我說:“我真羨慕她。”
鍾新說:“有什麼好羨慕的?我們分居好多年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喜歡和他在一起走路、吃飯,還有睡覺。走路的時候,我把他緊緊攥著,他的左肩因此而下垂,但是,他仍然遷就著我,被我拖著或者說拖著我。我輕貼著他,嗅著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我一直堅信,那就是男人的味道。雖然我有男人,但我沒感覺到。原來,很多時候,人與人的相互吸引,是因為彼此的味道。和他一起吃飯時,我坐在他對麵。我看著他厚厚的嘴唇,等著他把菜一筷子一筷子夾到我碗裏。
每天,我都靠著這些回憶的碎片支撐著自己,因為,我知道,鍾新準備離開我,永遠離開。雖然我不知道這背後的神秘。
我的心,已被他那雙粗礪的長滿老繭的大手掏空。我感覺渾身輕飄飄的,無所依傍。空氣變成了河流,我在裏麵上下翻騰,沒有人能覺出我的存在。我的手,在每寸肌膚上逡巡和遊離,我確信能捕捉到他殘留的氣息。
……
此時此刻,在這冬夜,想喝一杯,一杯瑪瑙般蕩漾著絲綢華光的葡萄酒。要全汁的,有一點點苦澀,一點點甘甜,鍾新,如你醉人的目光流淌進我心裏。
我是幹涸的,幹癟的,幹瘦的營養不良的女人。需要灌溉,不僅僅隻有滋潤。
我是江南女子,從小,我的腳丫是印在長滿淺淺茸毛的青苔上的。我的生活潮濕不堪,所以,我的每一個毛孔每一寸肌膚都渴望懶懶的、暖暖的陽光。
給我倒一杯吧,那縷躺在帥氣的筆挺的酒瓶裏的殘陽。我一定把它一飲而盡,就像一線瀑布,從懸崖邊無畏地一躍而下,玉碎,玉碎了。
鍾新,在我的對麵坐下來,看著我。嘴巴不要動。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讓我靜一靜,靜一靜,靜靜享受一下生命中如此難得如此美妙的時光。
我聽到了烏鴉的歌唱,還有花朵枯萎的聲音。盡管春天已經潛伏在黑夜中的窗台上,會在乘我不注意的某個清晨降臨。我知道,婦產科的醫生會穿著白大褂在手術室等著她,搖籃邊上已經綴滿鮮花,完全綻放的、沒有那種會讓人看出分娩痛苦的花骨朵。
除了葡萄酒,我又滋生了新的欲望。我渴望你的吻,還有撫摸。酒,是對我身體內部對我五髒六腑的觸摸;吻,是對我外殼的碰撞。
求你,嘴巴不要動!不要對我提起尼采!狄奧尼索斯!就不能讓我安靜安靜!
舉杯——
世界上沒有兩種相同的葡萄酒。葡萄酒是有個性和生命的。就像人,堅硬的外表內藏著柔軟至極的東西,有人說那是水,有人說那是淚,有人說那是血,還有人說那是風,那是往事和記憶,更有人說那什麼都不是,那是空氣。
終於,你看到我的眼淚了。我藏不住,或者說無處可藏。酒,把我點燃了。把我們這樣潮濕無比的江南女子點燃了。很好,我需要生命的火種,還有燃燒的過程,雖然我知道結果是灰燼,是黑色,是塵土,是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