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腐朽的肉體(1 / 3)

第25章:腐朽的肉體

鍾新,即使我的肉體從此時開始腐朽,我還是不能欺騙自己,我要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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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都在猶豫、彷徨,但是,又不甘心就這麼回家。

我心裏很清楚:這一回去,也許就永遠困在楚江,不會再出來了。回去,是我期待的,但我又害怕回去,我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有這樣一種異常矛盾的心態。冥冥之中,我好像在等待著什麼,可我卻說不清那到底是什麼。

母親的電話說父親突發腦溢血住進了醫院,從母親驚慌短促的語氣我能猜測到父親病重的程度,這個消息太突然,完全是我不可能想象得到的。在我眼裏,父親是不可能病倒的,即使死亡,也隻能是遭遇突如其來的變故而不可能是疾病。他的體魄不僅能打死一隻老虎,而且還能吃下這隻老虎。

離開北京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我是悄悄走的。

巨大的廣告牌上寫著河街即將變成麗水花園,我在上麵看到了未來麗水花園的模樣:它妖媚而風情萬種,就像來自巴黎紅燈區的娼妓。

放眼望去,以前的紅磚黑瓦已經狼藉一片,呲牙咧嘴的,很多房屋露出斷壁殘垣,屋前屋後的樹無精打采地耷拉著,上麵揚滿了灰塵。河街就好像剛剛經曆了一場戰爭。我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勢力突然入侵了曾生養我的土地,我不能接受,也無法接受。我仿佛變成了那些千年古樹,有了一種被連根拔起的撕裂感和分離的痛楚。雖然腳下的土地貧瘠得一無所有,但那種缺失營養的土壤卻把它緊箍著,擁抱的力度使它無法掙脫。

回到楚江時,我愣住了,我竟然認不出自己的家,現在就站在曾熟悉的家門前。

苕貨家隻剩下一堆廢棄的亂磚瓦。我家的半邊牆也撕裂了,門上一把鎖。隱隱能看到院子裏的竹仍青翠地蔓延著,那團綠意,更襯托出蕭條。

我回來之前,這裏一定發生過一場驚心動魄的鬥爭。

經濟學家們可以很輕鬆地高屋建翎地說,這是一場文明與愚昧、改革與保守、進步勢力與落後勢力之間的鬥爭,無疑,勝利的一方肯定是前者。因為,曆史的車輪是不可阻擋的。

我父親絕對是後一勢力的頑固代表。

父親已是彌留之際。

病房裏站滿了人。他的麵部套著呼吸機,床左側掛著藥水瓶。他不能講話,與植物人無異。不等我問起,齊二林說父親是與城建的因為拆房而發生了衝突,事前也剛喝了幾兩酒,當時熱血往腦門上一湧,就倒在地上。母親哭嚎著找人將他送到醫院搶救,但根據拍的片子看來,情況很不好,腦血管大麵積破裂,裏麵模糊一片。

除了拆遷,還有關於麻木的事情。

楚江西城區政府常委會研究決定:電動三輪車,也就是“麻木”,嚴重危害並製約了楚江的經濟發展,為此,必須下狠心取締。如果不取締,楚江的交通、環保等問題都會成為一個死結。父親聞訊後,與開麻木的同仁們結成同盟,一起在區政府大樓前靜坐,後來,十幾個代表被邀請到政府大樓會議室,出席會議的僅僅隻有區辦公室主任一人。

父親在下麵大聲問:“把我們的麻木沒收了,那我們吃什麼喝什麼?”主任說區政府決定每輛麻木補助一千元錢。下麵炸開了鍋。父親接著問是不是安排工作。主任說現在大學生都沒工作,為這補助,政府都要到處化緣。父親說主任站著說話不腰疼,問他們到底能不能安排工作。

主任說:“這個,我作不了主。”

父親說:“你作不了主,當不了家,那跑到這裏來放什麼屁?跟老子滾!”說完,一幫人一哄而散。

就為這事兒,父親在家裏也沒少喝悶酒,雖然區政府暫時還沒動作,但他的一顆心總是懸著,日子過得不安穩。後來又加上要掀他的老窩,也就急火攻心,血往腦門上直湧,出了事。

坐在床邊,我憶起父親昔日的好處來。大林緊緊攥著父親的手,嘴裏不停喚著爸爸爸爸,吳俊站在旁邊無聲看著,滿麵愁雲,醫生在旁邊量血壓聽心跳,然後站起身,慢慢搖搖頭,表示沒有辦法搶救了。

就這樣,我見了父親最後一麵。

……

父親的喪事,頗為熱鬧。他的骨灰埋進弄玉山陵園時,母親呼天搶地,她爬過去搶骨灰盒,口裏罵道:“你個死鬼,一個人先跑了,把個爛攤子丟給我,看我不找你算帳啊——”

乒乒乓乓之後,父親就睡在了鬆樹林裏。

楚江有這樣的習俗:人死後的七七四十九天內對死者進行七次“叫飯”,免得在陰間當餓死鬼。父親入土後,我一直在江堤邊的那片廢墟中,守著神情呆滯的母親。

回楚江後,還有一個驚人消息傳到我耳裏:姚曉清已到北京。據說姚曉清的三姨爹是國務院的,她的戀愛遭到她家人的強烈反對,所以,為她換了一個環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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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新毫無理由的離開,使世界在我眼裏昏暗起來,就像天朗氣清時突然來了一場颶風,把風和日麗的天地掀了個底朝天。

我極力用平靜的麵容去遮掩內心的風暴。

自從回楚江後我就沒有清靜過,耳朵裏塞滿了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我沒有精力去證實這些消息的可靠程度,我所關心的隻是鍾新,我把鍾新所在大學的網站放在收藏夾裏,一次次打開它,一次次看他辦公室的電話號碼。我渴望走近他,希望能和他在一個城市生活,默默守望,即使今生永不再見麵。

我知道,我一直欺騙著自己,與他在一個城市,我會每天渴盼和他見麵的。

我仍然忍不住,撥通了他的電話。他的回答令我感到意外,他說他現在就在在楚江,參加一個學術交流會議。不久,會回到北京。

我問:“為什麼?為什麼來了不告訴我?”他不回答。

我說:“你說過我們是朋友,可你為什麼不能像對其他朋友一樣來看看我?我希望能在你走之前我們喝杯茶。不要害怕,不要有任何的壓力。”

他仍然不吭聲。

我說:“這是為什麼呀?”

沒有回音。

我說:“鍾新,我心裏堵得慌,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不給我一個緩衝期幫幫我?你知道我的無助嗎?我想你、愛你!我從來沒有這樣傷心絕望過。你到底來不來?”

“來不了,小瑩。”鍾新說。

“為什麼,你為什麼這麼狠心?”我無法接受,淚水奪眶而出。

“你使我覺得害怕……”鍾新說,“你需要冷靜。”

“我要你來,鍾新,求求你……”我說。

“我很疲憊。”鍾新說。

因為愛,我已失去了自尊,我苦苦哀求他說:“可我想你!求求你,見我一麵,好嗎?”

“不!”鍾新說。

“要!”我說。

“可以見你,但不是現在。”鍾新的語氣冷靜得可怕,我感覺他離我越來越遠,一種撕心裂肺的痛楚向我襲來,我聽到了玻璃破碎的聲音,“為什麼?為什麼這樣?我現在就想見你!我想你!”

鍾新說:“來不了了。”

我是那麼可憐巴巴,我說:“可我忘不你,難道喜歡你也是一種錯嗎?”

鍾新說:“你有忘不了的權利,可我更有選擇清靜的權利。我不需要愛和被愛,我隻需要清靜。”

淚,無聲滑落下來。

這就是我深愛的男人,曾經久久擁抱和親吻過我的男人……他離我那麼近,又是那麼遠,他來到了我生活的城市,可他卻拒絕見我,我絕望了:“我明白了……鍾新,我能見你最後一麵麼?見了以後,從此永遠不再見你。”

鍾新說:“可我馬上要走了。”

我說:“你什麼時候走?坐火車走嗎?”

鍾新說:“也許。”

我說:“不要這樣,鍾新,不要這樣……你到底愛不愛我?”

“所有的日子都已被風化,我沒有愛了。”

一股涼氣從我後背升起,我突然覺得可怕起來,沒有愛了,他不需要愛,也不需要被愛……接著,我聽到他說:“再見。”

我盯著手機,寒光反射到眼裏,我想把它扔得遠遠的,可是,不爭氣的我卻仍然最後說了一句:“我等你。”

鍾新恩賜於我,終於答應見我,在他離開楚江的三個小時之前。

從準備和他見麵的那一刻起,我便開始忙碌起來,做麵膜、洗頭發,刷牙洗澡,手忙腳亂。

鬱大勇靠在沙發上看電視,眼睛並不看我,說:“希望你能在天黑之前趕回來。”

我說:“我從沒這樣要求過你。”

寶寶不在家的時候,我們剝掉了色彩斑斕的麵具,因為沒有必要繼續偽裝,堅硬的麵具裏,是已不再流淚的眼睛,我渴望彼此能真實麵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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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相約在口味堂見麵。

落地玻璃窗外是熙攘的車流人流,桌的對麵,是一張鏡子,鏡子裏的女人長發掩麵,粉色的唇緊扣著。

女人是我。

我見鍾新下了出租車,拖著行李箱,心,躍動起來,我起身迎接他,高跟鞋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麵敲擊著。

一切怨恨和委屈煙消雲散。

我與鍾新之間砌著一堵牆,然而,每一次見麵都是沙塵暴,牆會在眨眼間轟然倒塌,而倒塌僅僅在我與他的視線交彙瞬間。

我認為我讀懂了他,從他的眼神。

鍾新看著我的眼睛,說:“今天我們啥也別說,說吃的。”

菜單上有一款冬令口味精品菜單推薦:張飛狗肉煲,下麵如此廣告詞:狗肉滾三滾,神仙站不穩。聞到狗肉香,神仙也跳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