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陰冷的生活。
耳邊恍惚響起遙遠的歌聲,從古希臘劇院傳來的大合唱,還有史詩、雕刻、繪畫、舞蹈……它們都變成歌聲更近更近地飄來,我嗅到了葡萄酒的芬芳,那種雪藏多年的葡萄酒的陌生與羞澀,那種與世隔絕的生澀模樣。
尼采說:“隻有當意識到我們自己乃是一藝術品,人生不過是一場正在上演的悲劇,我們才能信心百倍地生活。”
來,鍾新,親愛的,為了健康,幹杯!
看葡萄酒在杯中旋轉舞蹈,酒杯雕刻了它。
……
我是幹涸的、幹癟的、幹瘦的、營養不良的女人。
需要灌溉的女人。
我的聲音和情緒被壓縮成文字,蜷縮在鍾新無從知曉的某個角落。想喝一杯葡萄酒的我,現在,木然躺在楚江,沒有幸福,也沒有痛苦。
我的生活變成了梅雨時節,潮濕抑鬱,沒有陽光。
我沒有力量去仇恨,我期待慢慢枯萎。
131
姚曉清的離開,好像並帶給鬱大勇的生活帶來什麼波瀾,作為音樂學院的教授,他從來就不缺少女學生的欣賞和追求。
楚江楚江音樂學院近年流傳一種不好的風氣,每到黃昏,學院門口停滿了各種牌子的私家車,粉香撲鼻的女大學生嫋嫋婷婷走出學校,到車前,拉開車門,然後,隨著車主人悄無聲息沒入城市的燈紅酒綠之中。她們已經習慣了小鳥依人的生活,隻要有一個華麗的金絲籠,管它未來如何主人怎樣。事業有成有家有室的中年男子是她們最理想的追逐對象,當寄居蟹沒有什麼不好。
在我的印象裏,鬱大勇的學生董暢是個很有心計的女孩子,自從她出現在我的視線中,我就察覺到她與他之間的微妙關係。她沒有像其他淺薄的女孩子那樣單靠外表去勾引朝夕相處的鬱教授,那不會長久;她也不會愚蠢得企圖單靠才華吸引她心儀已久的魅力男人,鬱大勇什麼樣的才華沒見識過,等她修煉成功,恐怕也成了滿臉皺紋的老太婆了,這個女孩摒棄了傳統的進攻方式而找到了鬱大勇的軟肋。
教授通常是高深莫測的,特別是鬱大勇,更不好接近,他有很強的理性,對異性戒備森嚴,所以,首先必須使他放鬆警惕,當一個清純的無辜的弱小無助的小女子,以此來喚醒潛伏在他內心深處的柔情。因為是小女子,所以,在剛開始,可以很笨,可以什麼也不懂,可以很遲鈍。然後,經過一段時間後,來個大躍進,他必然會刮目相看。此種以退為進、欲擒故縱方式,與那些貓腰走進校外轎車的方式相比更為捷徑。
所以,有一天,董暢給我打來電話她說想和鬱教授在一起時,我並不吃驚。
電話那頭說:“請問,您是齊老師嗎?”
我說:“是,您哪位?”
那邊說:“我是董暢,鬱教授的學生,我想找您談談。”
我淡淡地說:“你說,我聽著呢。”
董暢說:“我們去夜來香咖啡屋談吧,我半個小時後在那兒等您。”
我說:“好的。”
我用了20分鍾化妝,雖然我以前很少化這麼長時間化妝。
夜來香咖啡屋離我家不遠,推門進去的時候,我一眼就看見一個係著淡藍長圍巾的女孩子。徑直走過去,在她對麵坐下,靜靜看著她。
她就是董暢。
董暢個頭很高,眉頭也很高,說話時雖然真誠,但看上去我仍然感覺有點挑釁的意味,說心裏話,我不太喜歡過於高調的女孩子。
董暢說:“也許,我是不道德的,但是,齊老師,真的對不起,我是真的愛鬱教授,我希望你能放我們一碼,我想和他在一起。”
我說我能理解。
人,就是這樣。昔日在自己眼裏不值錢的東西,因為有人搶而立即珍貴起來。我靜靜在她對麵聽。
董暢說:“我知道,你們有過協議,說你們女兒大學畢業後就離婚。”
我冷冷地說:“這是我們家的事情,好像用不著你來過問吧!”
董暢抽泣起來:“我現在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女人能夠這樣等下去嗎?青春是有限的。”
我心裏突然生出一種報複的快感,對董暢,也是對如自己一樣的第三者,我緩緩地一字一句地說:“不,我們不可能離婚,不可能,除非,我死了。”
董暢眼裏的光亮驟然熄滅了,她站起身,說:“再見。”
我為什麼一定要離婚呢?柔軟的蝸牛背著沉重的殼笨重前行,有人同情它,幫它揭走殼,結果,它很快死去了。在瞬間,我失去了離婚的欲望,我看透了賀長春,我失去了鍾新,離婚對我來說還有什麼意義呢。
讓我們在彼此仇恨中相親相愛吧,這就是生活。
132
每個周末,我會帶著寶寶一起出去淘吃的,而平素,我關在家裏幾乎不出門。因為沒上班,所以,基本與外界封閉。
楚江的早點出奇的好吃,這也是不管我走到哪裏都難以忘懷楚江的原因。在楚江,任何一家,隻要是賣早點的,就可以隨便坐吃而不後悔的。
想吃牛肉麵,新福路38號三中對麵的肖胖子家,三塊五,一大碗,撐死你,條紋分明的牛肉泛著蝴蝶翅膀的光亮,肚子明明裝不下了,還要去那鹵鍋裏再夾兩塊鹵幹子。
想吃刀削麵,蔡林記斜對麵毛四林家的最好,毛四林和她老婆是一對可愛的小矮人,他們總是在店子裏忙出忙進。毛四林站在一個四方凳上,手拿長方形鋁片,站在離翻騰著水花近一米的大鍋旁,亂花迷眼,不吃,單是看那動作,就是享受。
想吃白米粥,更有去處,紅綠燈建新市場的一條小巷,是稀飯一條街,家家擺的都是。紅豆綠豆等各類稀飯倒不稀奇,奇的是賣主家的菜,沒有哪一家的品種不是超過20種的。碗裏夾上十幾種菜,就著一碗稀飯,別提有多舒服,吃完了,扔下一元硬幣,身後還傳來老板殷勤的話語,您家好走,明天再來啊!……
還有瓦罐土雞湯,中醫院對麵的新吉最正宗,老板用長鐵瓢把罐裏的雞爪撈給你看,說:“看雞是不是土雞,要看它的爪子,你看,小小巧巧的,這就是。我不會砸自己家的招牌的。”若是要現吃,他就抓一把泡過的細粉絲在裏麵,倒出來時,灑一把香蔥,碗麵一層薄薄的油,紅的枸杞、綠的蔥花、晶亮的粉絲……撲鼻而來的是一股甜甜的香味兒。還有什麼糯米包油條、香蔥麵窩、豆腐佬、大蒜炒豆皮等等就不多說了。
玉打來電話,我就知道又有什麼驚天的新聞了。
玉首先說到了安。
我放下心來。安,除了喜歡打麻將,好像再沒有別的新鮮事。對了,要麼,還有那個何大俠。
果然,玉把他們這兩者扯到了一起。
玉說:“安也真是越來越放肆了。”
我漫不經心地說:“怎麼呢?”
“你呀,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以前茶館裏打一場麻將,台費是10元,現在因為是麻將機,人家老板成本高,一台麻將機要好幾千,台費是50塊。你猜,安出了什麼事?”
“什麼事?”我頓覺空氣緊張起來。
“她被人打了!”玉提高了音量。
“啊?”我努力思考50元的台費與被打之間的關係,難道是她不願意出錢而被茶館的老板打了?好像不太可能。
玉接著說:“以前總是聽她打麻將輸錢,後來,她竟然完全不輸錢了,我也是覺得奇怪,好像去哪個麻將學校進修了似的。這次她被人打後我們才知道,原來,她和她學校的一個叫何大俠的男老師組成一個做假的班子,專門去外麵打。在牌桌上,兩人通過小動作來吃牌。不知怎麼的,竟被高手看出來了,人家在桌上沒露聲色,散了場,出了巷子口,安被人打了,而且錢也被搶走了,那夥人還留下一句話,個老子的,不看紅黑,吃黑還吃到老子頭上來了。”
我焦急地問:“那個何大俠呢?”
玉說:“他們牌局散場從不在一起走,總是一個東一個西。人家看錢都被安放進錢包裏,她又是女人,當然找她下手了。”
我歎了口氣。在恨安不爭氣的同時,也對她有一些同情。楚江財政局拖欠老師的工資不是一次兩次了,就她那麼一點工資,哪裏夠生活!以前,她還做做家教,後來,上麵又是一紙限令,說在職教師誰搞家教誰下崗,她家裏70歲的婆婆癱瘓在床上,老公在一個當初輝煌現在要死不活的企業裏耗著,也難怪她要想這些歪心思。
玉在我歎了口氣之後還沒有掛掉電話的意思,說:“賀長春,現在可是倒黴了。”
我本來製止她提賀長春的,但仍掩飾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你說他傻不傻?前天,他在珍珍洗腳屋被人抓了。”
在楚江,誰都知道珍珍是從廣州回來的雞。她是楚江第一個穿短皮裙的女人。我一聲冷笑:“他說他從來不嫖的。”
玉也冷笑:“哼,鬼才信!當時,抓他的人並不認識他,其實,隻要他破點財,這難也就過去了。但是,他偏偏不想掏那5000元罰款,就背地裏對警察說他認識他們局長。警察也好像挺知書達理的,笑著說好說好說,說隻要他寫個條兒他回去好交差就行。你猜這姓賀的怎麼了?還真寫了。結果,白紙黑字,最後人家局長都保不了他了。後來有人說,其實,是賀得罪了人,人家故意搞他的。你說,這滿城的發廊洗腳屋還不都是妓院哪?有誰真去抓了?這種男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