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了燈。牆壁上霎時出現了黃色的幾何圖形,因為牆壁陳舊,那種黃,很是曖昧,仿佛萬丈絕壁上陡現一條邪惡的光明大道。收回目光後,我舒緩地歎了口氣,整個身體癱軟下來,我重新躺下來。眼睛倒無處可去了,看著天花板,天花板就輕佻迎合我了,它直壓下來,越來越低,越來越低,這種幻覺很像剛才的夢境。齊師瑩…齊師瑩…我叫著,聲音好像從另一個女人嘴裏發出,來拯救這一個自己。……陡然間,“齊師瑩”這個符號瞬間變成了一堆亂木從天花板上轟隆隆墜落下來。我明白了:原來,40多年來,我就這樣被自己擠壓著,越來越幹癟,越來越瘦小,越來越單薄……
寶寶、鍾新,我的親人,你們在哪裏?我想回家,回家……可……家,在哪裏呢?
家,是鍾新的身體。
他海綿似的莖狀物刹那間變成鋼筋在叢林打下牢固的根基。雖然他覆蓋了我的全身,如江南煙雨中的一片拱瓦,但他的推進或者是倒退卻時時刻刻使我的家搖搖欲墜。我隻能恐慌的從身體裏長出兩條青藤把它綁縛起來。而他強大的身體又是虛弱的。他被植物細小然而也是尖銳的茸毛刺痛了,他騷動起來,狂暴起來,他要顛覆綿延的土地……
淚,終於如山洪一樣泛濫。然而,我卻沒有悲傷。
86
鍾新之所以活在我的記憶裏,是因為中學時代我們曾有過朦朧戀情。
他是那種略有點害羞的男孩子,敏感,喜靜,中等身材,不愛參加班裏活動,但因為成績好,老師又不能不給一個班幹部他當,想想適合他當的也隻有學習委員之類的職務了。
鍾新和我都住河街,他家在東頭,我在西頭。從河街靠東的任意一個小巷拐出去,就能來到楚江邊,站在河堤上,眼前開闊一片,別有一番風景。每天放學,我們從不結伴而行,但很多時候,我一扭頭,發現鍾新走在後麵,他不快不慢,總保持與我的距離,但他永遠又在我的視線範圍內。有一天我想惡作劇,想停下來看鍾新到底以什麼樣的速度走。我蹲在馬路邊裝作係鞋帶。不一會,鍾新走過來,在我旁邊好像猶豫了幾秒,然後,過去了。這次終於走在鍾新後麵了。走在後麵的我能明顯感到鍾新的不自在,他的速度再也不是以前的有規則,時快時慢,為什麼會這樣呢?原來,他失去了參照係,沒有了目標。他的目標落在了他後麵。與人鬥,其樂無窮。我第一次有了一種快感。
進家門的時候,父親在喝酒。酒,是用五斤的白塑料壺裝的。每個月底他從小賣部打回來,這也算是工人階級的幸福生活了。
看見我,父親問:他們呢?
我把書包放了,去廚房洗手,回道:沒見著。
父親問:龍子呢?
我說:沒見著。
父親一拍筷子,罵道:媽個比,問你什麼都不知道,書讀到屁眼裏去了?
我哭道:我放我的學,哪兒知道他們呀,再說,他們和我又不是一起下課!
父親煩了,喝過酒的臉通紅,站起來罵道:賤人,小心老子停你的學!
我閉了嘴,噙著淚閃進小房裏,原準備吃飯的,也不敢吃了,從書包裏拖出作業本來做作業。
我在二男三女中,排行老三。大哥齊大林初中畢業後進了環保設備廠當工人,其實,初中沒畢業,後來明顯已經無法讀下去了,老師三天兩頭來為他打架鬧事等事情告狀;二姐齊二林小家碧玉,衛校畢業後在楚江西城區衛生院當護士,白大褂一穿,有模有樣;父親決心從我開始,培養出一個響當當的人才。因為我培養好了,後麵的齊細林和齊微林都會受到鼓舞,榜樣的力量。我讀書也很爭氣,沒有哪一次考試不得班裏第一名。
父親之所以發脾氣,是因為我沒有等弟弟妹妹們一起回,他覺得姐姐是領頭羊,照顧弟弟妹妹是天經地義責無旁貸的。放學是我最自由的時間,我不明白父親為什麼連我這點可憐的空間也要剝奪。
而被喚作“龍子”的弟弟齊微林是父親的心頭肉。齊微林是我們齊家生活大樂章的最後一個休止符。母親一口氣生下五個,幾個兒女的名字,讓他們有點兒江郎才盡。第一個叫齊大林,接下來是二林,再就是細林,最後一個就是微林,還好,後麵沒有了。如果有,這一路從大到小“林”下來的名字可真讓他們發愁。隻有我的名字是特別的,與眾不同的。
小瑩,吃飯!父親跟我們講話從來就是一個吼字。
我嘴巴一癟,小聲答道:不想吃。
跟老子出來!你還做古做怪了!父親的聲音很大。
我隻得放下筆,慢慢挪出房門。四條歪歪斜斜的板凳圍著方桌,桌上擺了四五個碗的菜:燒南瓜、鹹菜、花生米、炒豆角。我盛了飯,悶悶地吃,也不夾菜。父親呷了一口酒,發出一聲響亮的“吱”聲,然後,筷子伸向那碗花生米。接著,他又罵起來:真是越老越糊塗了,連花生米都不會炒,糊的糊、生的生,臭婆娘!
母親提了一個紅塑料桶正從外麵進來,她聽到罵聲,接過話大聲說:老子弄熟了飯,你還在那裏挑三揀四,弄什麼吃什麼!父親閉了嘴,筷子仍然朝那碗花生米去,並不吃別的菜。我偷笑。
87
在我家廚房外的空地,有一簇竹。每當風吹過,就簌簌響。父親最後一個離開飯桌後,我收拾碗筷,弟弟妹妹已經回了吃了,又跑出去玩了。我洗碗,看著窗外的竹,心裏充滿成就感。
竹子是我從老家挖來栽在院子裏的。那時我讀小學五年級。爺爺以前做官,後來把官辭了住在鄉下,死後的爺爺睡在門板上,臉上蓋著一張黃紙。我不敢靠近,於是,躲在屋後山上。
山上有一片竹林,陽光透過竹葉灑下來,地上鋪滿亂石和碎葉。我仰頭,刹時被竹編織的穹廬吸引住了,光線和竹揉合在一起,散發出清新。很美。因為有了這種感覺,所以,看到爺爺的骨灰盒放進墓穴的時候我竟沒有哭。我手中握著剛扯的一根竹,準備帶回家,我覺得爺爺沒有死,隻是變成了竹子。
父親大概覺得我的話有些道理,竟第一次聽從建議,把那簇竹挖回去栽了。有一次,鍾新來家裏討過一根,說想釣魚。鍾新來討竹的時候,父親正在教我怎麼掃地。新買來的高粱掃帚,怎麼也掃不幹淨,地上總落下三五粒高粱穗屑。
掃地變成了打花鼓,進一步退兩步,父親氣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罵道:老子今天偏要看你這個地怎麼掃?做事沒做事的樣兒,看以後嫁人鬼的姆媽要!
我說:我不嫁,嫁人和掃地有什麼關係?掃不幹淨,要怪怪掃帚,怎麼怪我?
父親一把奪過掃帚,說:搞邪了!掃帚是老子買的,你還怪起老子來了!你看老子怎麼掃!說完,蹶了屁股開始示範。沒料到他掃的效果比我好不到哪兒去,正不知道如何下台,就聽門口有個聲音說:大伯,我想向您家要根竹子。
是鍾新,穿了件紅底白條的運動衣站在門口,怯生生的。
父親扭過頭,問:你是……?
我是鍾掌櫃的兒子。鍾新說。
哦哦,鍾掌櫃的兒子?父親丟了掃帚,笑著罵道,龜兒子,要竹子還不簡單!老子跟你去砍,你想要哪根就砍哪根!
父親挑了根細的長的,說河裏沒大魚,用粗竹子釣也是白搭。出門時,鍾新歡天喜地走了,父親在後麵說:鍾掌櫃養了個好兒子啊,像個羞姑娘。說話那神態,好像自己沒兒子似的。說完,也顧不得那一地穗屑,自顧自地走了。所以,鍾新的到來是恰到好處的,他把我從繁瑣的糾纏不清的家務事中解放出來,同時,也消除了彼此間的陌生感。後來,出現我們結伴回家的情景也就很自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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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五四青年節的前一天,班主任召開班幹部緊急會議,說學校第二天要黑板報評比。作為班幹部,我和鍾新都留了下來。班委會中有人找美文,有人買彩色粉筆,有人畫插圖,鍾新畫線,我站在板凳上準備抄寫。一幫家夥邊辦板報邊瘋逗打鬧,攆得團團轉,教室裏飛出快活的笑聲。
轉眼間教室的玻璃像塗了黑漆一樣。有的說家住得偏,怕媽媽擔心,先走一步。有的害怕媽媽懷疑他偷玩,也走了。最後,教室裏就剩下我和鍾新兩個人。我們看了一眼花瘌痢似的黑板報,彼此對望一眼,沒多言語,老老實實寫完了最後一個粉筆字。
關燈,出教室門,黑暗消融了我們的距離。我的鼻尖嗅到了來自異性的神秘氣息,那股神秘氣息來自他的眼睛和他膽小的勇敢。
在此之前,我所接觸的是父親的粗暴、哥哥的木然和弟弟的調皮,這些是粗線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