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楚江遠沒有現在這般繁華。
路上行人很少,夜很靜。
整個楚江給人一種懶散清冷的感覺。池塘裏也長出了嫩的蓮葉,在晚風裏發散出一陣陣清香。
我走得較慢,路燈下,步履輕盈。鍾新不時調整著自己的步伐與速度。奇怪的是,我們都無話,隻默默地走。但是,我感覺與鍾新之間有一種默契,或者說心靈相通之處,再也沒有比這美好的夜晚了。鍾新終於和我並肩走在一起,他的肩膀明顯比我高出很多,有一兩次我們的衣服還發生了摩擦,碰撞出火花,但我就是不說話,不說話的我身上會有一種深沉與神秘的東西。其實,我是想和鍾新說話的,但是不知道說什麼好,班上的事情我們是相通的,好像並沒有什麼可討論之處,我就想:不如一心一意地走路吧,我感覺並不是我在走,而是鍾新周身有一股巨大的引力在挾著我走,而任何的風吹草動都會使這股引力消失。
好像僅僅過了一秒,又好像熬過了半個世紀,那種微妙與快感是我從未體驗過的。
快到了河街,到了該分手的地方,鍾新沒有撇下我不管,他仍然非常紳士的把我送到家門口。
河街人沒有夜生活,或者說夜裏關在家裏生活。此時的河街家家門窗緊閉,三兩點昏黃的光眨著慵懶的眼睛。河街還沒有完全睡著。當然,除了父親。他肯定又把腳泡在鏽跡斑斑的臉盆裏聽那個老掉牙的收音機,最吃力的部件是管聲音的,因為,他把音量弄大得驚人。
再不能朝前走了。再走的話,鍾新就到了我家了。我轉身,麵對鍾新,禮貌地笑了笑,關門。
鍾新也笑了,然後,回家了。
做完作業洗過臉後我準備睡覺。通常,我是家裏睡得最晚的一個人。父母的房間裏黑黢黢的,又傳來嘿咻嘿咻的聲音。那張床,因為兩個人的重量以及不停撞擊,變得弱不禁風。白天,父母總是全副武裝相互謾罵,仇人一般。到了晚上,而且幾乎每個晚上,我都能察覺他們的隱私。
89
中學時代在我記憶裏並沒有留下多少可圈可點的東西。
隱隱約約,我所記得的,就是鍾新的樣子了。那是中考結束後的一個星期天,我在河邊找弟弟時遇到他。。
站在河堤上,眼前的水域一片開闊,我焦急地搜尋著弟弟的身影,他已經出去一天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父親在家裏先是大發雷霆,接著憂心忡忡,他最擔心的是齊微林到水裏去。於是,全家出動,沿著河堤分頭找。
我是尋弟的小分隊之一。
我走在河堤上,穿了一件淡藍色的連衣裙,是姐姐齊二林給我的。裙子有些褪色,花邊上的白花已經不再新鮮,蔫頭蔫腦的被擠光了水份。當護士的齊二林講究衛生,也很愛惜衣服,所以,我很樂意穿她給的衣服。雖然舊,但洗得幹幹淨淨、疊得整整齊齊,衣服上還散發出一股淡淡樟腦丸味兒。昨天回家,齊二林帶回了她的男朋友,名叫吳俊,長得濃眉大眼,眉宇間有一股逼人的英氣。當他坐在桌上吃飯時,準嶽父——也就是我父親拿過杯子給他倒了一杯白酒,酒還沒沾唇,吳俊的臉就染得通紅,他不敢迎接父親的目光,仿佛自己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酒,又不能不喝。齊二林事先交代過,父親喜歡和他一起喝酒的人,如果不喝,就說明他小家子氣。吳俊很為難,但為了白衣天使齊二林,也隻得豁出去了。看著自己的準女婿把杯裏的酒一飲而盡,父親很是滿意,他點點頭,豎起大拇指,說:“男人不喝酒,白到世上走。哈哈,是條漢子!”接著吃飯,吳俊見齊二林灑了幾粒飯粒在桌上,偷偷撿起來送到了嘴裏。齊二林瞪了吳俊一眼,哪知,這一係列的鏡頭還是被父親看到了,他滿麵紅光的對吳俊豎起了大拇指,說:“好!我家二林嫁這樣的我也放心了!是個做家的男人!”吳俊不好意思地笑。父親接著說:“來,來,快吃,這雞湯,是剛熬好的,吃吃!”
齊二林談了這麼好的一個對象,父親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所以,這幾天,他看什麼都順眼,也不發脾氣了。齊微林是看大人眼色行事的,如果父親整天板著臉,他哪裏都不去,是個小乖乖;如果和顏悅色,他就要出軌。齊微林的書本,亂七八糟地放在板凳上,鉛筆芯縮在被削得稀奇古怪的木頭裏,露出一個飽經風霜的小腦袋,找不到小主人。這個星期天齊微林從早上溜出門,到了傍晚還不見蹤影。兩頓飯熟了吃了也沒見他的影子,一家人這才慌了,鎖了門,沿著河去找。
楚江的水漲了。
離家不遠處的河心,有一個大墩船,那是水廠的抽水處。楚江近百萬人每天都要吃到用到這水。而離大墩船不到五百米的河岸,一條粗水管正在往河裏排汙水,是春風造紙廠的。腳繞過水管,看著那條驚心動魄的黑龍直接紮進河裏,心就揪緊了。在我眼裏,那已經不是一條河,而是所有楚江人的胃,是我們的血液之河。怎麼能這樣呢?春風造紙廠有什麼權利這麼做?他們難道就不喝水麼?我想吐,把每天吃下的喝下的給吐出來。然而,又想到楚江所有的下水管也是通向這裏,就覺出“循環”這個詞是那麼的不可饒恕,就把目光很深沉地看著遠處,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楚江太小了,小得罪惡都無處可藏,小得可以光明正大地去罪惡。
在水管前的五十米處,是一條通向河邊的小路,沿著小路拐下去,就能來到河邊。每年夏季,河邊的淺水區就成了餃子鍋,上上下下的肉坨坨在鍋裏翻滾著。父親是遊泳全能選手,但他是從不來這餃子鍋的,他說:“成什麼了?男的光著身子也沒啥好看的,那些女的,褲襠裏係條紅領巾,臉皮估計有幾尺厚,不要臉也不要屁股,有傷風化呀!”所以,因為這嚴格的家教,我是從不當餃子的,按父親的說法,女的隻要穿了泳裝到河裏下餃子,那餃子就變成了婊子。
我不知道父親後來在電視裏看沒看過光屁股女人,但潛意識裏覺得他有些虛偽,因為過年貼年畫的時候,他總少不了買幾張穿泳裝的美人圖回來。而已經被我識破的有關他與母親的嘿咻事更使他的話沒有了絲毫說服力。眼下還沒到下餃子的旺季,我本來準備在此處下河堤去找弟弟的,但看到鍾新在前麵,就改變了主意,又接著往前走。
鍾新幾天不見,怎麼又長高了?說起來與他同學一場,但還沒在一起說過多少話呢。
90
鍾新也看見我了。
我就走到鍾新跟前,或者說,鍾新走到我跟前。眼睛落在鍾新的眼睛上時,我很快挪開了。瞬間的對視使我感歎時光的流逝,若幹天不見,我和他都長大了。這種長大,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我們還擁有一個共同的秘密,這個秘密永遠不會被泄露。
我的目光觸摸到鍾新的衣服,然後,長出手臂觸摸到他的肉體,接著,這雙手臂又長驅直入觸摸到他的心靈。我相信鍾新也在進行著這種無聲的觸摸,因為我明顯感覺到皮膚和心靈的騷動。昔日無足輕重的一個人,怎麼刹那間就有了份量呢?我羞澀地笑了,不能解釋這種生命現象。16歲這一年,我不僅僅用眼睛去觀察,還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用心靈去閱讀。看見我嘴唇緊抿著無聲地笑,鍾新也緊抿著嘴,無聲笑了,深沉而莊重。鍾新穿了一條深藍褲,上身穿了一件純白的襯衫,陽光、健康。他的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因為畢業,因為即將別離,一切都變得纏綿起來。
鍾新說他每天拿著雜誌在河堤上散步。他說他家要搬走,他不會再在這裏讀下去了。
遠望楚江,天邊一抹玫瑰紅萬千嬌媚,讓整個河堤江流浸沉在舒緩和諧的意境裏。
我想象著和鍾新在河裏戲水的情景,那些水,便拍打著翅膀把我的身子馱了起來,整個身子也輕飄飄地暈。
突然,一個聲音在耳邊炸響:“還不給老子去找,你站在那裏幹什麼?”回過頭,見父親站在我身後,凶神惡煞,我嚇得跑下河堤,耳邊還回響著他的罵聲:“你還學著勾引小野男人了?不爭氣的東西!找不回那個小東西,你也別回來!”
對於昔日那個曾砍竹子的慈祥大伯,鍾新記憶猶新,而現在,卻是如此粗野。書生一樣的鍾新呆呆站在河堤上,罵,把他腦子裏想說的話大概嚇退了,一個詞也沒有了,一場兵荒馬亂衝散了我們。
我踉踉蹌蹌地走在河邊,他折轉身,回家了。未成年人的世界與成年人的世界如剛注入楚江的黑龍,涇渭分明。
鍾新到底想對我說什麼呢?不得而知。
家已搬走的鍾新曾給我寫過一封信,他在信中談到了新學校的設施和環境,談到了自己的理想,字裏行間,我能察覺到鍾新的雄心壯誌以及對我的欣賞。他說他希望以後在大學裏能夠見到我,希望能和我考上同一所大學。
鍾新的信是班主任周老師交給我的,當時,我感覺周老師眼神怪怪的,但也沒多想。後來拆了信,讀了,再小心翼翼整理信封的時候,我發覺信已經被人拆過了。我禮貌地給鍾新回了一封信,在信裏感謝他的來信,隻是,不希望他再把信寄到學校裏了,因為,老師會拆看信,
影響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