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煎熬,自責
莫回停止了掙紮,看見他手臂上被她劃傷的劃痕,淚落得更凶。
感覺到她安靜下來,章淩碩便急切地想拿起她的手,看有沒有傷到。莫回不動,微微反抗著。
“我隻是想看看你的手有沒有事。”章淩碩輕聲解釋,細細查看莫回的掌心,“莫回,給我個機會照顧你,好不好?你的身體是我弄垮的,讓我贖罪好嗎?”
莫回低下頭,露出細細的頸項,依然是沉默。
良久,她喉間發出了一聲輕淺的歎息。
一大早,章淩碩起身,小心地把床上的棉被捂好,不讓清晨的冷空氣侵襲仍在沉睡的莫回。從醫院回來後,她晚上不是做惡夢就是失眠,但她還是讓他抱在懷裏,並不掙紮,全然成了一個隻有氣息,沒有活力的布娃娃。
隻要不是完全拒絕他就好,就表明他們之間還沒有走到絕境。
章淩碩穿過屏風,走到房間裏的小衛生間裏。這個衛生間是莫回出院後,他請人擴建的,方便照顧她。更何況這天氣越來越冷,他舍不得讓她因上洗手間或洗澡而去小花園裏的浴室,那樣容易受涼。
但房間裏的空間畢竟太小,隻能開辟了一個小小的隔間,簡單的衝澡、洗臉、刷牙可以滿足,要泡澡還是得到原來的浴室中去。在請人擴建的時候,他把莫回的表情細細地看在眼裏,畢竟她一直都保護著這房子原來的框架,連最細微的地方都保持原樣,怎麼可能允許他如此大動作的修改。
可是,她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安靜地在小院子裏曬太陽,腿上是他為她蓋上的輕軟毛毯子,連眼皮也沒動過。那瞬間,他的心突然冷到穀底,覺得他們的未來沒有任何希望了。這兩年間她能這麼淡然、平靜的生活,除了他的原因之外,也有這所房子的支撐。這房子就是她最後的保護殼,她被他傷透了,不在意他,他可以理解。現在連房子她也不在意了。她的心已經死了吧。
章淩碩痛苦地閉了閉眼,讓自己恢複正常的狀態,擠牙膏、刷牙,看著牆上的鏡子映照出的模樣稍顯頹廢的男人,被水氣模糊的鏡麵中的人頭發微亂,雙眼通紅,嘴裏叼著一隻可笑的牙刷,一向光潔幹淨的下巴也冒出青黑色的胡茬子。
這樣的狀態若出現在普通的男人身上,並不覺得驚訝。但章淩碩,他有潔癖,而近段時間他常常是這樣的姿態,頹廢。
內心湧起一陣惱怒的情緒,把嘴裏的泡沫噴到原本光滑的鏡麵上,雙手撐在洗漱台上,手指用力地抓住洗漱台的邊沿,想掰碎手邊的所有東西,任嘴裏的牙刷和泡沫掉落,光結的洗漱台裏白色的泡沫斑斑點點,形成一幅沒有意識的圖畫,但很快便被水流衝過了,不流半點痕跡。
章淩碩心裏隻有一個聲音: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不是他解決問題的方法。
擰開水龍頭,讓水流聲充斥小小的衛生間!
他的格言,從來沒有一條是用可憐、頹廢來改變事情的現狀。現在的他,他自己都覺得可笑,意識到自己現在的模樣在莫回的眼裏就是扮可憐,取同情。
他不需要。
一個男人,他最不恥的是在心愛的女人麵前柔弱,即使是這個女人早早看清他的惡劣,他的冷血,他還是要用一種他認為體麵的方式去挽救。
突然,他抬起頭,抓起旁邊毛巾架上的毛巾,使勁擦鏡麵上的水氣和泡沫,直到鏡麵幹淨半點水漬不留,他才頹然停止動作。掬了一把冷水拍打在臉上,頓時冷卻了徒然升起的煩躁。
章淩碩整理完畢後,走出衛生間自衣櫃裏挑了幾件適合外出的衣服,在屏風之後換衣。
床上的莫回聽見衛生間的門被打開時,在棉被裏動了一下,眼睛盯在某處,眨也不眨的。直到又聽見沉穩的腳步往床邊走近,她才重新地閉了眼。
“莫回,起床了。今天是跟黃老醫生約定回醫院檢查的日子,早去人會少點。等回來再睡,好不好?”章淩碩整理好自己後,端了一盆熱水走到床邊彎身放置在地上,彎身用手碰了碰莫回的臉。
莫回皺了皺眉,裝成初醒的模樣,隻是她眼底毫無睡意的模樣泄露了她的偽裝。她懶懶地起身,感受到棉被外的溫差,本能地抖了抖。
章淩碩見狀,趕緊從盆裏挑出毛巾,擰開水後,給她擦臉和擦手。
擦完後,他挑出一件白色滾邊領大衣和淺色的棉褲出來,沒脫下她的睡衣直接套上。莫回也不反抗,由著他去。
“做檢查穿太多,到時候不好脫。”章淩碩解釋,“好了,你先去刷牙。我下去準備早飯。”
章淩碩知道她會照做,所以也沒在多逗留在房間裏,帶上門後就下樓了。
他穿過小廳,進入廚房,從冰箱裏拿出昨夜熬好的養生粥,放到微波爐裏,調了三分鍾的時間。這段時間,連廚房用具也增加了不少,加了個微波爐,專業的煲燙鍋,也裝了個油煙機,讓廚房的空氣沒那麼糟,以煙味進入小廳。
微波爐叮的一聲後,自動斷電,而莫回也剛好在小廳的竹條桌邊坐下。
章淩碩戴上手套,將粥取出來,洗了兩個小碗和兩個勺子,放在托盤上跟粥一起端到小廳。他盛了一碗,放到莫回的麵前。
“小心燙。”他隨口囑咐了一聲。
莫回依然不答話,看著粥碗的熱氣冒得沒那麼頻繁後,才緩緩吃了起來。
章淩碩心裏微暖,因她乖乖聽話的模樣。
這根本不算什麼進展,她差不多每天都這樣,但他還是覺得還有點回頭路。
看到莫回放下勺子,他才迅速地解決自己碗裏以及大海碗裏剩下的粥。這次,他沒洗碗,隻是簡單收拾了下,便放在廚房的洗碗池,等張青起床後讓她清理。
上車後,章淩碩檢查了一下病曆本是否帶上,便發動起車子,幹淨俐落的倒車,轉彎,拐上公路,車子像魚遊大海一樣,流暢而漂亮地行駛著。
他這段時間一有空就會練車,他無法原諒自己因為不會開車差點害死她的事情,現在為了她的健康,他連養生學、醫學方麵的書也會有所涉略,隻希望能更全能,更細致地保護她。
檢查是在門診部的三樓,他們來得很早,走廊裏隻有一個病人坐在長椅上。
“請跟我到更衣室換衣服。”黃老醫生身邊的小護士提醒。
“去吧。我在這裏等你。”章淩碩開口。
莫回沒說話,看了章淩碩一眼後,順從地跟著小護士走進抽血室。
章淩碩看到抽血室的門合上後,走到長椅的另一端坐下,閉上眼準備休息片刻。才一閉眼,耳朵裏傳進一道細細的抽泣聲。
是莫回?不可能,她不常哭,即使哭了也不會發出半點聲音。
倏地睜開眼,長椅上原先坐的一個小病人正埋頭進膝蓋裏,肩膀還微微地聳動,頭上紮著歪斜的馬尾,馬尾上是個蝴蝶結,上麵還有一抹暗紅的印跡,髒汙不已。
她的右腿打著厚厚的石膏,是因為腳傷吧!
“小姑娘,不哭。你現在還不是最壞的情況。”章淩碩移動了下位置,坐到小病人的旁邊,他發現,他還是不太會安慰人。
小病人遲疑地一頓,抬起被淚水打濕的臉,木然地看著章淩碩。
“什麼樣的情況才是最壞的情況?”小病人問,用手擦了擦眼淚。
“心裏沒有愛的時候。”章淩碩回答。
“哦。”小病人哦了一聲之後,回答:“我還有。”
“那你很幸運。”
“我叔叔嬸嬸也說我很幸運,一場車禍,全車的人都不在了,隻有我還活著,廢了一條腿的活著。”小病人自顧自地說起來。
“所以,你更不需要悲傷。你叫什麼名字?”章淩碩問。
“雪染。”跟血染同音。小病人想著,她的血染曾經染紅了地上的雪。
“你的名字很好聽。你的腿在那場車禍中受傷的?”章淩碩問,這個女孩兒現在不結開她內心的結,遲早會變成她的心結。大難逃生,本該是件幸運的事情,不應該蒙上陰影。
“是。那天我和爸媽……”雪染開始描述,聽到一陣腳步聲和呼喊聲後,轉頭祈求地看著章淩碩,“不要告訴他們我在這裏,我還不想見他們。”
章淩碩看了看雪染,點頭,打開旁邊儲藏室的門,“我想這裏能夠讓你躲一下。”
“嗯。”雪染費力地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進去。
雪染剛躲進去,走廊的盡頭便出現一個焦急的身影,“雪染,雪染,你在哪裏?快出來,你急死二叔了!”
“請不要在醫院裏大聲喧嘩,打擾其他病人。”某間診室的助醫出來提醒。
“對不起,對不起。我一定注意!”男人點頭彎腰,診室的門重新關上,男人也放輕腳步,小叫地叫喚,往章淩碩的方向走來。
男人是背著光,章淩碩隻是覺得眼熟,但一時想不起是誰。直到男人走到他的麵前,才看清男人的樣貌。
“章先生,你也在醫院啊?陪老板來看病?”男人熱情的聲音還是一如往常。
“張老板是自己來看病還是陪家人?”章淩碩笑笑,是張老板。
“唉,我是陪侄女來看腿。一不留神,她就跑了!章先生看到她了嗎?就是瘸著腿,十二三歲的女娃。”勝德賓館的張老板,自動自發地坐到章淩碩身邊,搓了搓黝黑幹裂的手,神情擔憂,但依然阻擋不了他熱情的性子。
章淩碩旁邊的門輕微地響了一下,還伴有緊張的抽氣聲。
“我剛到,沒看見她。不過剛才有個小病人瘸著腿往三樓走了。”章淩碩回答。
張老板連歎了幾聲,開口道:“我這侄女命苦,小小年紀就沒有父母,現在就我一個親人。我哥哥嫂子在車禍中過世了,她也在車禍中壓傷腿。剛才去診室拿X光照圖,骨頭碎裂嚴重,要恢複很難。這孩子一聽這話就跑出來了,她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對得起死去的哥哥嫂子……”
“她是個懂事的孩子,一定會回去的。”
“是啊。年紀小小,腿受傷了,來我家還是搶著做家務。我和老伴膝下無子的,疼都來不及,哪還舍得她做?可她就是不聽。如果她不愛跳舞,我肯定沒這麼擔心。可這孩子從小就愛跳舞,這腿廢了可怎麼跳。急得我和老伴整夜睡不著覺。”張老板突然拍了拍腦門,覺得自己太多話了,滿臉歉意,“章先生,不好意思,跟你說這麼多有的沒的,我繼續找雪染去了。”
說著,立即起身離開,小聲地沿著走廊叫喚。直到張老板轉彎上了樓,章淩碩才起身。此時莫回也在護士的陪同下出了抽血室,單手按著另一隻手臂。
“手怎麼了?”章淩碩緊張地問,對著莫回身邊的小護士。
“她的血管不容易找,換了幾個地方才抽出來。”小護士解釋。
“還需要做其他的檢查嗎?”
“不用,抽血就可以了。報告下午四點出來,到時候準時過來取。”小護士囑咐。
“好,謝謝!”
“不客氣。”小護士見沒什麼可說的,就轉身繼續忙了。
“莫回,你等我一會兒。”章淩碩語畢,推開儲藏室的門,裏麵的雪染狠狠地瞪著他。
“你騙人!”是充滿指責的語氣。
“如果你當時不出聲,我一定不會說我見過你。”章淩碩一副耍賴模樣。
“大人都習慣欺騙小孩!還會圓謊。”雪染繼續幹瞪眼,兩頰鼓鼓的,十分可愛。雪染的模樣惹來莫回的輕笑,那笑容很短暫,聽在章淩碩耳朵裏卻是如同天籟的,讓希望的光芒在照進了晦澀的心。
“你不是不想見你叔叔嗎?要不要跟我和莫回姐姐回家,等你想見你叔叔了,我再打電話通知他。怎麼樣?”章淩碩承認自己有點壞心,簡直像拐騙未成年少女,而這個女孩兒也確實是未成年人。
“這個……這個……”雪染眼中有明顯的掙紮痕跡,看了看章淩碩,又看了看旁邊臉色蒼白的莫回,遲疑地點頭,“我去。不過,晚上我得回叔叔嬸嬸家。”
她也不能太任性,腿傷了,也不能隨便傷害僅剩的親人,對於這一點她十分堅持。
“成交!”章淩碩挑眉,微微彎身伸手在空中,等著與這個懂事的小女孩擊掌。
“成交!”雪染學著他的語氣,老神在在的表情,十分可愛。
“貓兒,要我抱你嗎?”章淩碩問,怕她在走動期間扯動傷口。
“姐姐這麼大了還要人抱,真不知羞!”雪染在旁邊很鄙視地說,率先駐著拐杖一瘸一拐在走在前麵。莫回搖了搖頭,也邁著緩慢的步子跟在雪染身後走著。
“小鬼,走這麼快,你知道我的車在哪嗎?”章淩碩露出這段日子最輕鬆的笑容,看著兩個人的背影。
“我當然知道,這裏除了你能開那麼豪華的車,還有誰有錢買這麼貴的車。我叔叔說了,你的一輛車夠我們花一輩子的錢了!你真奢侈!”雪染在章淩碩那輛奢侈的車前停下,目光挑釁地看著章淩碩,看到莫回的緩慢步子,忍不住叫了聲,“莫回姐姐,你走得真慢!”
章淩碩以為莫回不是沉默就是搖搖頭,沒想到莫回卻輕聲回了句:“姐姐生病了!”
聲音溫柔沙啞,他突然覺得眼眶熱了起來。
“哦?原來如此,怪不得你的臉色看起來很蒼白!”雪染點點頭,一副了然的樣子。
“小鬼,上車。你跟姐姐坐後排。”章淩碩打開車門,等著雪染和莫回上車,目光停留在雪染行動不便的腿上。
“不許把我當廢人看,我隻不過傷了一條腿。”這次是憤怒的小眼神加憤怒的語氣。
“沒,小的不敢。您上座。”章淩碩含笑逗她,做了個請的手勢。
“這還差不多。”雪染艱難地上車,拍了拍身邊的位置,“莫回姐姐,上來吧!車裏很暖和哦!”
莫回依言上車,才一坐下,雪染便睡倒在她的腿上。
“小心點,別壓到姐姐的傷口。”章淩碩在駕駛位置上提醒。
“知道了,怪大叔!”雪染回應,在莫回的腿上舒服地歎了口氣,“莫回姐姐,你的味道跟我媽媽身上的味道好像,都有藥味。真好!”
莫回撫了撫雪染的發絲,沒說話,用能動的手輕拍她的背,眼裏有擔憂。注視到前方的目光,她抬頭,兩人的視線在後視鏡裏相碰。
章淩碩以為她會很快會調轉視線,但她沒有,兩人的視線繼續交纏著。
雪染在車上睡了一段,所以下了車精力十分旺盛,在莫回的屋子裏,拖著殘破的腿,除了後樓,硬是把其他地方都走了個遍,也拉著莫回在小花園裏走了幾圈,說是鍛煉身體,莫回走了幾圈就有些懶了,雪染就瘸著腿在後邊催促,莫回才又勉強走了幾分鍾。
拿著小竹凳在一旁摘菜的張青,則很輕易的跟雪染站在同一戰線,兩人一唱一合地鼓動。一頓鬧騰下來,三個人倒也出了一身薄汗。
章淩碩在窗邊看著兩人,唇邊的笑意加深。突然發現遇上雪染是一件多麼幸運的事情,莫回喜歡孩子,有個孩子陪在她身邊,說不定她能快樂一點。
晚飯過後,章淩碩打電話讓張老板過來接人,其實他早在離開醫院的時候就發信息告訴他雪染在他這裏的消息,讓他安心。二十分鍾後,雪染的叔叔嬸嬸一起坐著小貨車過來,萬般感謝,雪染離開前,還抱著莫回說明天要再來,希望她明天能繞小花園走十五圈才行,不然她就施以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