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痛,四分五裂
莫回是心急的人,一見車輪開始服軟了,便把冷水往它身上招呼,車輪遇冷忙不迭地狂叫起來,奮力掙紮。
莫回伸手要製止它,雙手抱住它的脖子,想要它安靜,可車輪有一種強烈被人侵犯的感覺,張口咬上莫回的手臂。
莫回尖叫,連忙鬆開,車輪嗷嗷地亂叫跑到他的母親處委屈地求助著。
莫回的手臂流了很多血,他的母親看也不看莫回一眼,淡淡放下一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便帶著車輪進了屋。
莫回耷拉著腦袋,全身上下濕了個遍,血不斷地從傷口冒出,模樣十分狼狽。在他過往的記憶力,莫回總是狼狽的,沒幹淨過幾次,不是蓬頭垢麵,就是灰頭土臉,沒有同齡女生的幹淨與妥帖。
她根本就沒有時間去做這些年輕女孩子該做的事,她總是在他的身這忙碌著,希望能獲得他的青睞,或是在他的家人麵前忙碌著,可是她的吵鬧除了帶來他們的厭煩之外,沒勾起他們任何心靈的柔軟。
那一次,他記得她往書房看了一眼,那一眼看了很久,有期待、有祈求、有渴望、有深切的愛戀,但最終還是硬生生地隱去,變成一遍黑白分明的平靜。雖然知道她什麼不看不到,窗戶是由特殊材質製成,可以從裏麵清晰地看到外麵,外麵卻看不到裏麵。
他還是有想找東西遮擋的感覺。
那是他第一次覺得她是個女人,一個需要人疼愛的女人。即使有癡憨的外表,不玲瓏的心,她也是個值得有人真心去待的女人。
而一個女人,沒有一個男人肯去疼愛她,任憑她用盡了她不精明的腦瓜也想不出一個可以進入男人心裏的方法。一個女人,無論美醜,隻要有個男人用心疼愛她,她都會有底氣去麵對這個世界上的人,用無畏的態度。可是他總不給她任何疼愛,反而是用態度扭曲他父母本來的善意。
可是,那樣的感動,對一個久居商場的男人,一個從小被她纏得失去耐性的男人而言,就如同大海裏一滴純淨水,很快就被同化了,衝不散海水的鹹味。
況且還有他父母刻意的抹黑她,他更難得想起這偶然的一幕。
章淩碩自那幅畫麵中退出,那個癡胖的身形與現在瘦削的莫回重疊。
是同一個人,沒錯。隻是那個傻乎乎的胖女人,不會笑了,不會跑,不會跳,變成了一個幾乎沒有任何生命熱度的人;以前隻要讓莫回安靜待上一分鍾已是奇跡,現在的她卻是整日整日可以不出半點聲音,躺在搖椅上,靜靜地曬著太陽。
章淩碩地心裏發出鈍鈍的響聲,那是利劍刺進皮肉的悶痛,痛得人幾乎欲死。
莫回,被他裏裏外外都洗湜了一遍,幾乎不像同一個人。
他,當她是一個全新的人在交往著;而她自始至終都知道他,她心裏到底想些什麼。
是報複嗎?不會,一個人再怎麼變,也不會是超脫大自然的極限,她沒有那個智商跟情商。
他知道莫回是為什麼會有那幾天短暫的輕鬆,她的笑容淺淺淡淡,就算是握著他的手臂也是鬆鬆的,不會用力地握,隻要他不刻意握著,她也隻是禮貌性地牽著不鬆開而已。而她,卻隻有一個簡單的要求,合照一張照片,在那條淺淺的溪流裏。
原來,她不是要報複,不是要利用,她隻是單純地想要留一張有他的照片,讓她年少的愛情有個圓滿。
她的愛情,在溪流萌動,現在也在溪邊做個結束。
原來,她一直知道,這裏的工程一順利之後,他就會離開。
原來,她一直不打算綁住他,一直隻想走這一程。
原來,他從未了解過她。
心,痛得幾乎要四分五裂,可神智卻愈加清晰,她要逃開了。
章淩碩眉目驚現一絲狂狷,旋身快步走出亭外,越過刺人的荊棘叢,不理會被這些荊棘劃到身上、手臂的哪裏,隻想立刻飛身跑到莫回的身邊,祈求她的原諒。
她這麼善良,一定會原諒他的吧。
章淩碩笑笑,步伐愈加快速。
“喂,總裁大人,能不能稍微等一下我,我被荊棘劃傷了啊!”張青在荊棘叢裏大叫著。這總裁大人眼睛有問題吧,明明從她身邊經過,卻好像見不到她一樣,踩著荊棘叢跟踩平地似的,難道總裁大人跟她家老板在一起的時間長了,習慣都一樣了。
可是她明明跟她家老板在一起了兩年,為什麼她沒有學到踩荊棘叢跟踩平地似的輕快愉快呢?
唉,她覺得非常有必要好好自我檢討一下。
“喂,等等我啊,你走就走,能不能把我的小電車留下啊!”張青瞪眼,看著總裁大人騎著她心愛的小電車離開。
好毒啊,太毒了!
簡直毒得萬箭穿心!
章淩碩用最快的速度將張青的電動車騎到那家中西合璧的醫院門口,棄了車,跑進醫院的後樓。跑到莫順的病房前,他頓了腳步。
開始擔心起來,不敢推開病房的門。害怕看到她指責的眼,害怕看到兩年前像破布娃娃一樣把她扔在手術台上的殘忍,害怕看到她腹上兩處疤痕,新疤舊痕,那都是他的罪。苦,卻完全由她來承擔。
章淩碩抹了抹臉,推開而入,小小的病床邊圍著醫生與護士。
“她怎麼了?”章淩碩喑啞著嗓子,紅著眼問。
“發燒了。”黃老醫生甩甩手上的溫度計回了一聲,眼睛卻停留在章淩碩的身上,這個男人她真看走眼了?她歎了口氣,摒退了病房人的其他閑雜人等,“你們先出去吧。”
直到病房內隻剩下三個人,黃老太太才再次開口,“人總是希望有始有終的,我行醫了大半輩子,現在走到終點了,就想親手劃下一個圓滿的記號。不小心透露過多病人的秘密,造成了你們的困擾,我向你做出真摯的道歉。”
“您不需要道歉,若不是您,我永遠不會有機會知道我曾經揮霍了什麼,錯過了什麼。”
“這麼說,你心裏有決定了?”
“是。”
“能告訴我這個多事的老人家嗎?”
“糾纏到底,再不放手!”
“我果然沒看錯人。”黃老醫生笑笑,麵容一整,說道:“她燒到了四十一度,情況非常嚴重,需要留院仔細觀察。她的傷口也恢複得不太好,該是場硬仗。”
“好。”章淩碩手握緊了,目光觸及病床上那白得透明的破布娃娃莫回,邁著有點機械化的腳步,僵硬地坐在床邊,黑眸不眨地看著床間的莫回。
看著現在的莫回,回憶裏那個癡胖憨傻的身影已經模糊了,隻能通過動作、身影辨別出那是莫回。
章淩碩伸手握緊莫回放至在棉被上的手,這雙手總是主動握著他的,現在由他握起,放至唇邊輕吻了一下,“莫回,對不起,我又傷了你!對不起!以後再也不會了。”
以前的莫回身體比他的好太多,現在的她卻是這麼的容易生病,他不能讓這麼容易生病的莫回從他手中溜走了。
莫回是個很好的病人,一般燒到四十度的病人,都胡話一堆,她卻十分安靜,沒有半句話,閉上雙眼沉睡著。要是不碰她,根本不知道她燒得這麼厲害。細密的汗珠不斷地從皮膚底層冒出,被一雙溫柔的雙手給擦拭幹淨。
可是,隻要稍不留神,她枕著的枕巾便被汗水打濕了。
“怎麼樣,老板的燒退了嗎?”張青小聲地問著,借著清亮的月亮問著身邊俊逸的男人。
本來病房是可以開燈的,但是總裁大人說燈光太亮會打擾她家老板的睡眠,關了燈。她想要是有窗簾,總裁大人估計連月光也給擋在窗外,不讓月光照進來幹擾她家老板。
這總裁大人還挺夠意思,自己受傷了還堅持親自照顧她家老板,連她要打個下手都被嚴厲地拒絕了。
看不出來一向輕雅冷淡的總裁大人竟然也有這麼高調的一麵,看來這年頭還是她家老板這種內斂的女人比較吸引人,她要不要向她家老板討討經啊?
呸!她才不要咧!變成她家老板那討人厭的冷淡模樣,多可怕啊!
她光想就渾身發抖了。
身邊的男人仍不停地為她家老板擦汗,手上的毛巾很快就被汗水打濕了,男人不緊不慢地走出病房,端了一盆水進來,裏麵多了一條毛巾,兩條交換著使用。
“總裁大人,老板她怎麼會突然生病?”張青輕聲問著,她以為這次總裁大人依然不會回答。
過了一會兒,他溫泉般的聲音地黑暗裏靜靜散開,優雅如常,“是我沒照顧好她。”
聲音一如往常,他的心早已被自責填滿。
如果他能提前想清楚他們的過去,她一定不會在冷地上這麼久,讓寒氣入體。
他真該死!
但即使他內心裏再怎麼自責,他依然清雋從容,讓別人看不出任何異樣。
是啊!這一生,他把他所有的真實性情都交給了病床上的女人,所有好的、壞的性情都隻交給她,留給別人的永遠是淡然的模樣。
他以為不愛她,但他的心早就在年少時期就認準了她,不認準他一向控製得體的脾氣怎麼會在她的麵前隨意流露?
是愛吧!對她厭煩到極致,是因為他心裏相信這輩子她絕不會離開他,所以放心地將自己所有的壓力用怒氣、冷淡的方式轉嫁給她,就是認定了她不會在他的生活中消失。
很殘忍的自我認定。他知道。
但這世界總是布滿了虛偽、名利、欺騙,他卻知道眼前的這個女人永遠不會騙他,用虛偽的態度欺騙他。他很安心,安心對將所有他不喜歡的情緒都給她,讓她幫他承受。每每熬夜加了幾個晝夜的班,為章氏集團走得更加穩固,站在更高的舞台上,然而他意氣風發的回到家裏,看她對著花灑水,邊說著一天的瑣碎,他的心就覺得一切辛苦都值得,至少這個女人是快樂的,簡單的,也算是幸福的吧?
這些話,他都從未跟她說過。他心裏一直有種優越感,覺得被她愛是很正常的舉動,而愛她,是當時的他從未想過的問題。尚未察覺時,便已情根深重。
他的手碰觸著她滾燙的肌膚,握緊了手裏的毛巾,這輩子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都不打算再放開她了,即使醒來她是恨他,他就讓她痛痛快快的恨,恨到她恨不下去,繼續愛他為止。一個人走一生太孤單,他不想再一個人走,拉著她一起在歲月的長河中走下去,是最好的方式。
到現在,他還是很愛她,他知道,也不想改了。
“哦。”張青沒想到他這麼回答了,隻應了一聲便沉默下來,看著淡淡的月亮投在旁邊的男人身上,在他的周身打上一層淡淡的光圈,隨著他的動作而跳躍著。
這個男人為什麼看起來,不像悲傷,卻比悲傷更讓她心裏壓抑。
她明明心情很好,為什麼會這樣?
是不是因為她家老板病了,所以她才心裏不舒服。
不舒服到她一直想掉淚的程度。
莫回發燒的第三天,依然沒有好轉的趨勢。
這天 已是深秋天,讓白色的病房裏,多了幾分冷清。黃老太太帶著小護士進屋,章淩碩已經倦極睡倒在莫回的病床邊,旦一聽到聲音還是直覺地張開黑眸。
“我來看看她腹部傷口的恢複情況。”黃老太太說明,章淩碩起身掀開莫回身上的棉被,輕手輕腳地掀起她的病號服,隻微微露出柔軟的小腹,細細的疤痕靜靜趟在那裏。
“嗯,挺好的。等她的高燒降下來,我再幫她摘線。”黃老太太說完,轉身離開。
這個病房,她的作用不大,留下來還礙事兒。
章淩碩將目光停留在新添的疤痕,喉嚨突然被哽得難受,俯下身輕輕吻了那條疤痕,溫熱的液體也灑在了莫回白嫩的腹部。
章淩碩沒有留意到當淚滴在莫回身上的時候,她動了一下,眼底閃過一絲流光,在他未發現之前又合上了眼。
“老板,老板,你怎麼還沒退燒呢?”
張青探了探莫回的額頭,溫度依然燙得嚇人,手指不自覺地移往她的鼻尖,熱燙的氣息輕輕吹拂在她的指腹。
現在已經是第三天了,燒不退,莫回也沒有轉醒的跡象,讓人心慌不已。
章淩碩不眠不休地照顧了三天,終於在今天下午被她趕回去休息。
她覺得太這總裁大人太奇怪了,才與她家老板相處一段時間,竟然能衍生出這樣深刻的情感,是他這個人太感性還是真的是愛情的力量。
而老板對他的態度也值得探究。
張青擰幹濕毛巾,心裏有個聲音讓她不要去深想。
病房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張青轉頭是章淩碩,依然俊朗如常,但總覺得他似乎哪裏變了,她又無法說出,隻是感覺。
“你去休息吧,我來照顧她就好。”章淩碩徐步走進病房,輕聲囑咐張青。
“總裁大人,其實你和老板以前認識是不?”張青問出口,問完她心裏一驚,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問這樣的問題。
“……是。”章淩碩沉默良久,身形不動,像是被張青的問話給鎮住了。
“那為什麼,你之前不知道,老板也裝作不認識你?”
“她變了,我認不出她。”章淩碩咬牙答著。
“哦。”張青愣愣地接受這個答案。
“你回去吧。這裏有我就好。”黑眸裏溢滿疼痛,膠在仍昏迷不醒的蒼白女人臉上。
“好。”她原本想反抗的,但這病房裏,她總覺得自己是多餘的那個人,總裁大人和她家老板間仿佛是容不下別人入侵的。
張青想想,端了水盆出去,離開前順道幫總裁大人端盆新幹淨的水放在床頭,也算是幫他們一點點小小的忙。
章淩碩看著莫回細細的五官,直到現在他才仔細看過她的臉,小小的臉幾乎沒有他的手掌一般大,白白的,不見半分健康的顏色,細碎的發絲順著耳邊往下垂,襯著細細白白的耳朵,瘦削的手臂總是在不小心探出棉被之外,又乖乖地放在身體的兩側。
這個睡姿是她的常有睡姿,她習慣側躺著,把自己綣縮成一個圓圓的蝦球,手臂抱著雙腿,小臉深深地埋進膝中,讓人隻能看見她瘦削異常的背,隔著寬大的病號服,能看見她漂亮的蝴蝶骨,瘦骨嶙峋。
這個睡姿是防備心極強的睡姿,自我保護意味很濃的睡姿。連在夢裏她都這麼小心翼翼嗎?害怕再受傷害。
他給的傷害,早該把世上最堅強的人給折磨瘋,她居然每次都一聲不吭地承受下來。
前一天跟她說娶她,一個晚上後又突然改變主意,再次將她一個人丟在冰冷的醫院裏,他簡直罪大惡極。
“莫回,我到底該怎麼做才能稍稍減緩給你帶來的傷害,我們才能回到小村落裏那時的時光。這一次,我不逃避,讓你把對我所有的恨都盡情的釋放出來,好不好?”
現在的他,幾乎要忘了他們中途時光的相處,隻記得小村落裏的光陰和這段時日裏的她。小村落裏,她單純,有些木訥,但過得很快樂,有爺爺真心的待她。
他的爺爺待她很好,好到連他這個正牌的孫子都要吃味。
她的存在,算不算是爺爺的小玩伴。說小玩伴有些過,其實她和爺爺相處的大部分時間都是爺爺一個人在自說自話,她很少答話,最多隻發出“嗯嗯”的應答聲,大部分時間都隻是睜著黑白分明的眼靜靜地看著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