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回沉默,章淩碩深吸了口氣,繼續說著:
“爺爺死後,這個世界上唯一能讓我帶著脾氣對待的隻有你一個人,不是因為真心厭煩你,是將你放在心底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秘密角落裏。爺爺的最後一程,是你陪著他一起走過的,你知道我有多嫉妒、多遺憾嗎?那是我最親的親人,而我卻連最後一程都沒陪著他。我知道他離世前一刻是釋然的,因為他一直相信奶奶在另一個世界等他。若不是遇到你,他在走完奶奶想去的地方之後就會放任自己的生命消失。可是他遇到了你,疼惜了你十幾年,也為我多留了十幾年的親情,讓我覺得我的未來沒有那麼黑暗、無趣。爺爺一定跟你說過,讓你陪著我未來的人生。他知道,我們是最切合的人,你的單純、直性子、寬容,可以包容我別扭的性子。我們又在最單純的年紀裏認識,他知道這一生我不可能再像接受你一樣接受另一個人。他料定我不會真心傷害你,而我還是給了你無數的傷痕,棄你不顧……莫回,以前的路,是我走錯了,再不可能回頭。我們往前走吧,走到你願意重新看我的時候,我們再離開這裏。這裏給了你療法傷的地方,但是會成為你心裏永遠的痛。它就像你心裏的傷痕,每想一次疼痛一次,就像回音崖上看的小溪。”
莫回抖了一下,章淩碩眼眸一陣沉痛。
“別害怕。”輕撫著她緊繃的背,他輕雅的嗓音再次響起,“小村落裏的小溪,把我們兩的命盤打了個七零八落,在你和我的心裏都留上了深刻的印跡。從那時候起,我才留意,原來我心裏一直不屑的小醜八怪的力氣比我的還大,身體比我的健康,比我有耐心,比我懂事,比我更適合待在爺爺的身邊。如果沒有你,我不會有那樣任性的語言,爺爺不會有那樣幸福的晚年生活。莫回,爺爺說過你是上天的寵兒,是真的。你知道往後的歲月,我多感激在那段日子有你陪著嗎?壓力最大的時候,能聽到你爽朗的笑聲,就能讓我精神放鬆,才能讓我重新有力量去挑戰章氏集團固步自封的那些老臣……莫回……”他的手臂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他動也不動,任她咬著。
濃濃的血腥味,在莫回的口腔裏彌漫,淚珠滑下,血液中的腥甜味與淚水裏的鹹味交纏,變成一陣難解的苦澀。
苦澀啊!
“莫回……”他輕喚著她,又怕驚擾了她。
過去的莫回,現在的莫回,總是讓他久久的心痛。
她不是在傷他,她是在傷她自己。
就連他把她傷成這樣,她還是不敢再深咬,咬破了皮之後,她的牙便鬆了。他怕疼,她知道。
這世上,還有誰能這麼待他嗎?
沒有了,再也沒有了,隻有這個瘦弱的女人才會這樣,愛他,愛了十九年的光景。
十九年,這麼長的時間,義無反顧地愛著。即便在恨他的時候,她也在愛著他。他何德何能?能擁有她這麼深刻的愛情,
“莫回,別傷了自己。”章淩碩言語泛泛地說著,不低頭看她,不碰她的臉,怕摸到她一臉淚痕,她淚流成這樣卻沒半點聲音,為什麼以前他看不到!以為她堅強、樂觀,不知愁滋味!
她,隻是想把最快樂的一麵留給他而已。
手臂上的牙齒一點一點鬆開,仍然沒有聽見絲毫嗚咽之聲。
“你讓我難受,你知道嗎?”她說。
“我知道。”
“我走不回以前的路了,我再也不會是以前的莫回了。”
“不管變成什麼樣,我都會陪著你。你跟隨你的心走就行,我都會陪著你。”以前的莫回被他殺死了兩次,怎麼可能還是以前的莫回。章淩碩難受地想著。
“章淩碩,我恨你!”
“恨吧。恨著會舒服些。”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淚幹了,心依然疼痛不止。
“睡吧。”未來的日子,我為你撐起一世的風雨。
懷裏的莫回沒有應答,章淩碩輕輕動了下手臂,讓她躺回床間。淚漬把她的小臉浸濕,頰邊的發絲緊貼著她的臉,她的鼻子還微微發紅著。
伸手,輕輕撥開她的發,露出她整張蒼白的臉。
跟著上床,環抱著她,用他的體溫溫暖她,不讓窗外的冷風侵襲她的身體。
她沒有反抗,隻是她的雙手乖乖放在床間,在他的衣擺旁,卻不會碰他,擰成了一個不進不退的僵局。
章淩碩低垂的眼底閃過一陣細碎的流光,然後緩緩地閉上俊眸。
而窗外,天已泛白。
木門吱呀了一聲,張青端著幾乎沒有動過的飯菜一臉沮喪地出來。
“她吃了嗎?”門外的章淩碩聽到門響的那一刻便站起來,問道。
“吃是吃了,隻吃了幾口就吃不下。”張青反身帶上房門,眼眶驀地紅了起來,“她現在的模樣,比剛來鎮上可怕多了。總裁大人,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麼?為什麼她會變成這樣?!”
張青的心情壞起來,現在的莫回就像個破布娃娃,比兩年前情況更嚴重,做為朋友,她的心情怎麼能好得起來。
“她是我的罪,是我害她變成這副模樣的。”章淩碩眸內一遍黯然,“你隻要把她照顧好,別讓她再這樣虛弱下去,我章淩碩自會感激不盡。”
“我要你的感激做什麼?!老板好不起來,也沒什麼意義。老板不是你一個人的,她是我的朋友,你不說我也會關心她、照顧她,不讓她委屈的。”張青瞪著章淩碩,這個男人和老板一樣,也沒好到哪裏去,渾身散發著頹廢的氣息,下巴還冒出青青的胡茬子,眼睛微紅。
“你種下的善因,我自然為你結出善果。你心裏的那個人,我一定竭盡全力為你找到。”章淩碩微笑。章淩碩並不覺得生氣,反而感覺欣慰,欣慰莫回這兩年遇到了發自內心的疼她的人。
“你……”張青震驚,這個男人太和善,和善到她容易忘記他還是個商人,“這是你的條件嗎?你真讓我跌破眼鏡。不過,老板不是物品,無法交換。”
“不用交換,隻是朋友間的互助。”章淩碩仍舊和善,眉目間帶著明顯的疲憊。
“總裁……”張青突然覺得自己的火氣來得不合時宜了。
“嗯?”
“如果老板無法原諒你,你們該怎麼辦?”張青小聲問,看到章淩碩眸內閃過一抹壓抑的情緒。
“她會原諒的。”章淩碩手握緊,輕聲回了一句,語所很堅定,隻有他心裏知道他有多害怕,那個假設的情況真的出現了,他也是無能為力的。
思及此,他眉目間的褶痕更加深刻了。自那一晚他們過後,莫回便不再見他,把自己瑣進前樓的一間房客內,再也沒出來過。所有的吃喝都由張青送去,剛開始他親自下廚為她調粥,她吃了一口便不可抑製地吐了出來,她一直吐,吐到最後胃裏沒有東西可吐了,連黃膽汁也吐了出來。
她在全心全力地排斥他,連身體機能也在進行著改變。
她真的在不遺餘力的恨他吧?章淩碩想著,倒不覺得艱難,隻是為莫回擔心,擔心她的身體恢複不好,讓本來已經損壞嚴重的身體再雪上加霜。
以前的他給她帶來的痛苦比現在她給他的多得多,現在無論她要做什麼,他都會盡量配合著她,除了離開她。離開這個詞,已經是他心裏的一根刺。她是想他離開後,再躲到某個小地方,一輩子不見他,他是知道的。莫回不是大都市女人的個性,她是局限的,她的思維很簡單,她不會張揚地去傷害別人,隻會轉過頭狠狠地傷害她自己。就像她說的恨他,也是表現得模模糊糊,其實她更恨的是她自己。
章淩碩想著,走到莫回住的客房前,門是虛掩著的。透過門縫看進去,莫回正背對著門,坐在窗前不知在看什麼,一動也不動。章淩碩的心裏升起一股婉轉的情緒,這一生也隻有這一次,細細地在心底回蕩,將心碾成了一堆殘渣。
“總裁大人,黃老醫生請你到她家裏一趟,她有東西要給你。”不知過了多久,張青輕手輕腳地上樓,俯在章淩碩的耳邊說。
“我知道了,莫回就麻煩你了。”章淩碩收回目光,點點頭,邁步離開。
“你放心吧。”張青熬著剛熬好的粥推開進去,幽長的吱呀聲在房間裏響了一下,莫回還是沒有動作,繼續望著窗外。張青歎了口氣,“老板,吃點東西吧。總不能一直餓著,是不?”
莫回遲緩地轉過頭,搖了一下,又轉頭看向窗外。窗外並無特別,仍是以前的風景。
“老板,你是不是連我也恨上了?恨我不顧你的反對把總裁大人帶進小屋,把你害成這樣,所以不想跟我說話。”張青坐到莫回的麵前,遮擋住她的視線。
莫回抬眼看了看張青,依然搖頭。
“既然不是,為什麼不吃點東西?人餓著了,哪來的力氣胡思亂想。就算不亂想,也需要理清楚想不透的事,想透了,心裏沒有結了,日子就好過了。總裁大人也不好受呢,你吃不下,他也滴米未盡,每天站在門外,陪你一起煎熬著。”張青看到莫回眼神黯了黯,扯了扯唇角,轉移話題,“老板,你想知道我離開的這段時間去做了些什麼嗎?”
莫回不答,手指在膝蓋上輕劃著,眼神空白。
“我去見了我心裏的那個人,我本來隻是想去還棋盒的。沒想到,他竟然也在,他變了很多,我們遇到的時候,他是一絲不苟的。這次見他的時候,他的頭發亂糟糟的,顯然情緒煩躁,更好笑的是他腳上竟然穿著一隻卡通棉拖。我想這輩子,我和他就沒再見的一天了。不過,隻要他能過得好,我就會開心的。所以,我也想把生活快樂地過下去。”張青停頓了下,“我雖然不知道你和總裁大人之間是怎麼了,但是這樣下去好嗎?你不快樂,總裁大人也萎靡不振。與其兩人不好受,為什麼不試試解開這結。世上有很多難解的結,但隻要是結,總有一天會解開的。老板,請別再困住自己了,好嗎?慢慢來,一點點的放開!心甘情願地放開,時間長一點也沒關係。我會一直陪著你,我相信總裁大人也一樣的。”
莫回的手指停了一下,不再劃著圈圈。
“章先生,就是這裏了。”王大伯指著前麵的一棟帶小院的兩層小樓,“黃老醫生,前幾天從醫院回來了,聽說是再也不去醫院了。”
“謝謝你,老王。”章淩碩下車,走向那棟小樓,敲了敲門。
“門沒上鎖,請進來吧!”是黃老醫生的聲音。
章淩碩依言,推門而入。是一個普通的農家小院,這裏多了曬草藥的篩子和竹籃,還有各種草藥的味道。
黃老醫生看看章淩碩的模樣,沒說什麼,指了指她對麵的木椅,說了聲:“請坐吧。”
“黃老醫生,您今天找我有什麼事?是不是莫回的身體又出問題了?”章淩碩坐定。
“算是吧。我這幾天回家細想,翻閱了以前跟師父、老伴行醫的記錄,有相似的病曆,隻是情況沒莫回的嚴重,不過倒也找到了一副養生調腎的食方,給你帶回去試試看。”黃老醫生將泛黃的方子遞給章淩碩。
“謝謝您!”
“不用客氣,章先生你對我們鎮的幫助也很大,使鎮上的很多人都省去了為生活奔波的辛苦,讓鎮民多了團圓的機會。我不過是盡一個醫者該做的而已。這份方子也不一定有用,醫者醫身難醫心,如果患者沒有康複的想法,再神奇的藥也會變得無效的。莫回的心理創傷,隻能交給你去醫治了,希望能有個好的結果。”
“她聽到這番話,一定會很高興。關心她的人越來越多,她再也不是孤單一個人。”章淩碩將方子折好收進口袋。
“熬過了這一次,她會明白的。你回去吧,有一個心有旁鶩的客人並不是件愉快的事。他日沒有牽掛了再過來吧。”黃老醫生道,又埋頭看手上的醫書。
“多謝您!”章淩碩起身,走出門外,上了車。
當晚,章淩碩熬了黃老醫生給的養生粥,讓張青端給莫回,自己則在房門外守著她。
一個小時後,章淩碩看向莫回房內的養生粥,還是一點未動,頹然地坐到門邊,“是不是真的在我離開之後,你才不這麼折磨自己?”
背對著章淩碩的莫回依然沒有半點反應,眼睛頓時有些酸漲起來,“如果是,我可以成全。隻是有一個要求,別再斷了音訊。我的罪,我給你的傷,我要慢慢彌補,你不該承擔我釀成的後果。”
沉默,往往比歇斯底裏更可怕,莫回的熱情已經在出院那晚用完了,沒有了熱度。章淩碩歎了口氣,步履沉重的離開。
莫回痛苦地閉了眼,輕微地歎息著。
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她不敢再想,也沒有力氣想了,隻貪戀這沉默。
章淩碩再進來的時候,已經是夜裏,他是被王大伯和張青扶著進來的,一身的酒味,窩在小小的沙發裏。
“老板,總裁大人,不願回房間,我們隻好把他送到這裏來了。嘿嘿。”張青臉上是明顯的撮合笑容。安置好章淩碩,便貓著腰和王大伯離開。
屋內又恢複安靜。
莫回看著章淩碩高大的身軀,倦縮在小巧的沙發裏,醉得一塌糊塗,嘴裏喃喃自語,平時打理得一絲不苟的發,也淩亂的覆在額上。
這個對酒忌諱頗深的男人竟然喝醉了,手指甲深陷掌心。
莫回轉身背對章淩碩,身體卻繃成了一根弦,密切地留意著章淩碩的舉動。聽到一聲響動之後,聽到一聲響動後,又倏地轉身回看。
原來是沙發太小,他身上的被褥掉到地上,而他並無所知。
莫回再也受不了,起身快步走到章淩碩旁邊,絕望地看著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胸口像巨石一樣,堵在心上,越來越重,她的眼淚就這麼給逼出來了。有時候流淚,與悲傷無關,隻是當所有的情緒都凝結起來,在體內衝撞的時候,眼淚成了惟一的出口。
莫回的淚流得又急又凶,她並沒留意全數落在了章淩碩的頰邊,順著頰流下他的頸項,滲入衣服裏。
章淩碩皺了皺眉,張開眼,看見莫回在他的麵前哭得渾身顫抖,心驀地痛起來。
章淩碩渾身一震,看到莫回的淚,純黑的眸子閃過真切的痛苦,舒臂將莫回攬進懷裏,不理會莫回地掙紮,用力將她鎖在自己的懷裏,任她在他的手臂上劃過。
“別哭,你一哭,我的心都疼了。”章淩碩忍著腦中一波一波的劇痛,起身,幹淨的大手碰觸上莫回滿是淚痕的小臉,粗糙的指腹,用最輕的力度劃過她細膩的頰麵。
現在他就是在喝醉後,也會記得不會傷害她。
隻要她不傷著她自己,別的又有什麼關係呢。
“莫回,我放不下了,再也放不下了。我已經傻到放了你兩次,讓你絕望了兩次。現在說什麼我也放不了手!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原想,任你打,任你罵,都可以。可是你安安靜靜,把自己關進角落裏,全身心的拒絕我。我離不開,也無法改變。我知道這些苦,和你承受的比起來輕上太多。可是莫回,我們之間有恨有愛,就還有未來。給我一個照顧你的機會,好不好?等你身體好了,不論你做什麼樣的決定我都會遵從,不要是現在好嗎?別再拿自己的身體向我抗議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