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很喜歡教她木雕,而她也悶不吭聲地學習。
幾個假期裏,他在屋裏看書,她就和爺爺在陽光底下,一老一小坐著一高一矮的小木凳,模樣認真不已地學習著。圓圓的小臉,泛著淡淡的蘋果紅,淩亂的發被爺爺耐心地梳理好,服服帖帖地披在肩上。
她的衣服也被洗得很幹淨,他記得爺爺有跟她說過,女孩兒要保持幹淨的衣服,不能髒兮兮,沒想到從此便再也沒見過她髒兮兮的模樣,還能隔著老遠都可以聞到她身上散發的皂角香味。
其實,她並不笨,是不?
她隻是反應差了一點,隻要有人肯慢慢地教她,她總是能一點一滴學好的。就像她的木雕,八九歲的光景,就能雕得有模有樣,讓爺爺的技術有人可繼承。
爺爺病重的時候,他的身上沒有別人,他在忙著出國留學,父母忙著生意場上的事,他們一家人沒人知道爺爺的病情。
從頭到尾隻有莫回一個人陪在爺爺身旁,伴他度過人生中最後的時光。
直到莫回帶著爺爺的骨灰,從遙遠的小村落一路奔波來到他的別墅前,他們一家人才知道爺爺已故的消息。
莫回參與了他們家很多的事情,尤其在生死大事上。
如果沒有莫回,爺爺的晚年生活不會如此愉快愜意;沒有莫回,他的母親也許在患上重病之後,就是永無休止的疼痛,而不會像現在過得恣意。
他在這些人生大事上,始終是欠著她的。
“莫回,莫回。趕緊醒來吧,你隻要肯醒,以後我章淩碩的人生全交到你手上,任你欺淩,好不好?”章淩碩雙手握住莫回冰涼的小手,放到唇邊無限輕柔地親吻著。
“莫回,你很恨我吧!既然恨就好起來,明目張膽的恨,我就站在你麵前讓你恨個徹底。你沒有那七竅玲瓏心,你學不會別的女孩兒家那樣百變花樣折磨人,就連現在你折磨的還是你自己,讓自己心疼,折騰自己的身體。醫生說你早就不想活了,才放任身體毀成現在這模樣。以前是我不知道,也不覺得我愛你。現在我愛你,你恨我,也算是濃烈的愛恨。我們就這麼愛著、恨著過完這輩子,來生隻有愛沒有恨,好不好?”大掌徐徐撫過她汗濕的額,喃喃低語,俊眸片刻不離床上閉上沉睡的莫回。
莫回的燒在第四天奇跡般地退下,隻是她一張眼,所有的人都被她眼裏的神采給震了一下。
那是一雙沒有任何神采,不冰冷,不熱情,僅剩無限的空洞。
她是個無限配合的病人,再苦的藥,她沒有任何異意的吃下,再麻煩的檢查,她也不會皺下眉頭,隻是乖乖地跟去。
章淩碩一直跟在她身邊,她也不排斥,他給她喂粥,她也乖乖地吃下,沒有特別的舉動。
莫回醒來後又在醫院住了三天,黃老醫生再三保證她的身體無大礙,章淩碩才為她辦理了退院手續,開著車接她回她的家。
抱她上車時,她像個無神的洋娃娃,軟軟地趴在他的懷裏。
章淩碩緊緊抱著她,直直地站立在路邊,麵對著人來人往的人,哭得像個孩子。頭埋進她換好的純棉長袖衣衫,眼淚均數滲進她的懷裏。
莫回,她終究還是把自己逼進了一個小角落,那就小角落裏隻有她一個人。
兩年前,他傷她很深,但她心裏依然有他;現在,他再次毀了她心裏最後的角落,讓那個角落成了無人居住的空白。
“總裁大人……”張青提著行李,從醫院走出,看見這一幕,她遲疑了下,還是叫了一聲。
“……上車吧。”章淩碩把臉埋進莫回的頸間,過了半晌才抬頭應了一句。
張青跑上前幫他打開車門,章淩碩輕手輕腳將莫回放進副駕駛座位置。
車像離弦的箭飛馳而去,章淩碩是一個隻要想把事情做好,就一定能做得很出色的人,就像他的車技,在前幾天還是初學者,現在已經開得很靈活自如。
章淩碩開著車,轉頭看了看身側的莫回,她的頭發被窗外入侵的涼風吹得紛飛。
“關窗。她會冷。”章淩碩看著後視鏡裏的張青。
“哦,好。”張青不好意思地搔搔頭,連忙關起窗,不讓涼風再侵蝕她家老板的身體。
車子穿越過小鎮,穿過兩旁都是樹木的的小通道後漸漸停下來。章淩碩抱起莫回下車,莫回反應一直冷冷淡淡。直到章淩碩抱她穿過小花園,步上木質的樓梯,她才有了些許的掙紮。
“怎麼了?不希望我進去嗎?”章淩碩停下步子,輕聲問。
莫回不答話。
“總裁大人怎麼停下了?”張青提著東西跟上。
“莫回她不希望我上去。”章淩碩用著哄孩子的語氣對莫回說著,“我不進去,讓張青扶你進去好嗎?”
莫回依然不答話。
“是不是老板一個人害怕,所以不想回後樓,這後樓隻有一個房間。要不先住前樓,等她身體好一些再回後樓住。”張青想了想,做出決定。
“莫回,你說呢?”
莫回閉上眼,不答話。
章淩碩遲疑了片刻,抱著莫回走出小花園,回了自己的房間。
嘎,總裁大人也太直接了吧。
孤男寡女不太合適哇!
但她很聰明地自動消音,沒將這句話說出口。
章淩碩將莫回放置在自己的床上,今天的莫回穿的是白色的亞麻長衣和素色長褲,是張青回後樓收拾出來的,平時就瘦瘦小小的人,穿上長衣長褲更顯纖細了。此時躺在他淺藍色的床被裏,顯得十分脆弱,蒼白的小臉更顯白晳,細細的發布滿枕巾,配上瘦削的身形,構成了一幅令人心疼的畫麵。
“先睡一下,等會飯好了,我再叫醒你。”章淩碩輕輕拍了拍莫回的臉,柔聲說著。
莫回依言閉眼,僵硬的身子也開始慢慢放鬆。
章淩碩看了一會兒,轉身離開,張青也隨後離開。
“你說,老板怎麼會突然變成現在這模樣,是不是你對她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張青雙手插腰,圓圓的眼狠狠瞪著走在前麵的男人。
章淩碩腳下未停,下樓,進了廚房。
“你為什麼不說話?老板之前雖然話不多,但不至於像現在誰也不理,這段日子你到底對他做了些什麼?”張青不滿被忽視,跟著進廚房。
這個男人已經捥起袖子,動作俐落的洗鍋,淘米,開火,熬起了小米粥。
隨後他又挑出鮮肉,先切成絲,再剁成肉沫,盛盤放入少許的醬油、米酒醃製肉沫,並把盤子放置在稍遠的一側,伸手在籃子裏取出紫色的茄子,簡單而認真的衝洗之後,幾刀下去就切成了薄片,紫白兩色相間,還未煮,就先讓人食指大動。
看著章淩碩專注的模樣,張青住口了。
每個人都有一段不願向他人解釋的過去,現在的章淩碩怕跟她家老板一樣都無心他人吧。她的老板現在將自己埋進沉默的世界,而章淩碩雖然與平日沒有什麼兩樣,但他的眼神似乎落寞了很多。
“讓一下。”沉穩的嗓音在張青的頭頂響起,張青傻傻地抬頭。
章淩碩已經端著菜和小米粥停在廚房門口,是給她的嗎?
張青傻笑著,準備伸手接過。
“你擋了我的路。”章淩碩移開餐盤,淡淡地說了一句。
嘎!
張青很受傷,還是自覺地讓開,但仍不服氣地問一句:“我的午飯呢?”
她餘光飄了一眼廚房,隻有點小米粥,一點菜都沒有。
“你有手有腳,自己煮。”章淩碩說完,上了樓。
就這樣?!
他就這樣對待他的紅娘?真不給麵子,當初她大費周章地讓他住進來,他就這麼待她,太傷她心了。
張青翻了翻菜籃,還有玉米、豆角、木耳、竹筍、胡蘿卜,這些都比茄子好消化,對病人更好,為什麼他偏偏選擇又硬又難咽的茄子?
他是不知道,還是故意為之?
章淩碩端著餐盤上樓,推開門,床間的莫回還在休息,他輕輕合上房門,把餐盤放置在桌邊的桌子上,靜靜看著她。
她淡眉微蹙著,似乎睡得極不踏實,小小的手不知何時又探出棉被之外,緊緊地將棉被扭成了一個糾結的形狀。
也許是知道他在看她,幾分鍾之後莫回睜開眼。
章淩碩傾身向前,扶她起身,把鬆柔的枕頭拉上床頭,讓她能舒服地往後微靠。
“先喝點粥再睡。”他的聲音很柔很軟,大手端過小粥夾了適量的菜色,往她嘴裏送。
莫回看到菜色,遲疑了下,仍無言地張嘴,吃下。
她吃得很慢,咀嚼很久,仿佛要記取其中的滋味。章淩碩也不急,耐心地等她咀嚼完,再味她下一口。
他們配合得很好,不緊不慢的。
莫回的胃口並不好,隻吃了幾口便不再張嘴,章淩碩也不勉強,快速將餐盤裏的菜色和小粥解決掉。
“你先坐一下,我去洗碗。”章淩碩端著餐盤往外走,在房門外停留了許久,直到聽到房內一聲淺淺無力的歎息之後,才轉身下樓。
她肯歎息,說明他們的局還有希望是不?
莫回抱著棉被,將臉埋進被裏,肩膀微微聳動著。
嗬,時光真的會流轉到從前的話,哪怕是流轉到醫院裏的那個清晨也好,可是為什麼要到現在他才這樣。
他的碎肉茄子與當年的並無他因,那樣的味道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藏在心裏,在他冷淡對她的歲月裏,時不時地拿出來品嚐、回味,說服自己他曾經對她這麼好呢。
那樣一個高高在上的章氏集團的總裁竟然會為她下廚,以前隻要這想到那個畫麵,她的心就好溫暖,又生起無數的動力繼續追逐他的腳步。
可是,現在,她的雙翼已折,再也無力去追逐他的腳步,從此,她一個人待在這寧靜的小鎮,度過餘生可好?
莫回擦擦臉上的淚漬,側身睡下。
這是他的房間,他的床,他的被裏全裏他清爽好聞的味道。他的味道她曾在以前為他清洗衣服的時候偷偷聞過,現在鼻間都是他的味道,連帶身上也沾染上。
心底不是以前的幸福感滿溢,反而是淡淡興不起波浪的平靜,隻剩下平靜,她自以為是的平靜。
深吸口氣,她強迫自己不去感知,不去細想,摒除不該有的想法,努力讓自己陷入睡眠。
章淩碩回房,見莫回已經入睡,輕扯唇瓣,輕輕做在床沿,修長的手指愛憐地碰觸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不算紅潤的唇,微微探著她的鼻息,輕輕淺淺的氣息,微帶熱氣的吹拂著他的指尖。
心,微地放下,脫下鞋,他傾身上床,舒臂將瘦削的她擁進懷裏。
雙手在她的小腹前交握著,兩年前在她小腹部上的疤痕,透過薄薄的衣物微微抵著他的掌心,讓他的掌心微微熱著,微微燙著,微微痛著……
這幾天,他一直沒有這麼抱著她入眠,習慣性地在睡前探拭著她的鼻息,害怕她消無聲息地離開,而在新的一天看到她仍好好在他的懷裏,輕淺的呼吸,他搖擺不定的心才微微歸位。
這幾天,都是為她換衣、梳洗,但他卻鼓不起半分勇氣去看她腹間的疤痕,害怕看到那條扭曲的疤痕劃在她白白軟軟的腹部上,對他進行著無聲指控。
他相信,這世上最勇敢的人,也未必有這樣的勇氣。
而他,章淩碩,一直都不比莫回勇敢。
現在的章淩碩,就是十七年中的莫回,他要像十七年裏莫回曾經那樣追逐他那樣追逐莫回,這樣才公平,是不?
章淩碩想著,擁著莫回的手臂又緊了幾分。
摟著她閉眼休息了半個小時之後,章淩碩小心的掀起他這一側的床被,輕手輕腳下床,走到桌子邊拿起桌上的藥,倒了杯溫水。
黃老醫生說她不用吃藥,心病需要心藥醫。
她的心病,藥引在他身上。
“來,吃點藥!”隱去純黑的眼眸的所有的心緒,走回床邊,輕搖了不知已經睡著還是假寐的莫回。
莫回不動。
“莫回,乖。起床吃藥了!”他又喊了一聲,她依然未動。
“莫回……”
回答他的是一個用力的揮手,黃色的藥粒灑落在地,章淩碩手上的杯子跌落在地,劃出手上一個鮮豔的紅痕。
莫回轉過小臉,蒼白的臉上淚漬縱橫,黑白分明的眼裏布滿痛楚,透過迷糊的水霧,她看到那雙漂亮的眼。
那是一雙跟他同樣的痛苦的眼。
痛苦,成了他們的共性!
窗外,冷風、冷雨交會,將兩人的心浸成寒冷的冰窖。
“你走吧,我撐不住了。我無法恨你也無法愛你!我很難受。這裏很難受!”破碎的字句從她嘴裏逸出,表情痛苦地指著自己的心口。
這是她醒後第一次開口,聲音了無生趣,隻剩無盡的冰冷。
她,終究還是把自己逼進那個誰也無法進佇的角落。
她,誰也折磨不了,隻能狠狠地折磨自己。
“我不會再走,不會再離開你了!”章淩碩心痛如刀絞,不理會手中的傷痕,彎身抱住眼前渾身彌漫脆弱絕望氣息的女人,害怕窗外能撕裂一切的冰冷風雨,像是隨時會將她撕裂帶走。
“我們已經沒有路了,隻有懸崖。”莫回的臉色死白的說著,渾身顫抖著,字句淩落。
“有路,隻要你還願意看我,我們之間就還有路。”將臉埋進她冰涼的頸項裏,緊貼著感受她微弱的生命律動。
莫回搖著頭,聽不進他的話,隻是既不解又心痛,茫然地搖著頭,低氣自語著:“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已經走到絕境之後,你又釋放你那稀有的溫暖,故伎重施。可是,我累了!心碎了,再也沒有多餘的力氣陪著你。我陪不起了。為什麼你不能像兩年前走得幹幹淨淨?既然已經走了一次,第二次為什麼不繼續走到底。離開竹溪鎮,回去做你意氣風發、鮮衣怒馬的章氏總裁。有關莫回的記憶挖個坑埋進記憶深處,死都不要挖出來。不就好了嗎?為什麼還要回來……”
淚,斷如珠,全部都透過衣衫滲進章淩碩的衣服裏,熨燙站他的肌膚。
“莫回,對不起、對不起!”章淩碩覺得自己的心幾乎要裂開了,撕裂成幾條縫,什麼都填不滿那樣的空洞。
“你的對不起不該給我,太浪費。是我對不起你,纏了你十幾年,幻想了十幾年,最後還用欺騙獲得一份不屬於我的情感,你離開得對,是我自私。你走吧,別再回來了,我們的結到此為止。”
“可是……我愛你啊!”這一刻,他才知道原來男人的心會痛成這樣。
她不要他了?!堅持了十幾年的愛,突然全數收回,章淩碩無法想象那樣的生活會是怎樣的。他有力的雙臂將她擁得更緊,恨不得狠狠地讓她陷入自己的骨肉,再也不分開。
“愛?”牙咬入自己的唇瓣,不讓自己哭出聲。這個時候,他竟然說愛,怎麼愛,殘破的身體,殘存的心,怎麼再經得起以後的心碎。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之前也未曾發覺。莫回,我從小就習慣了掩藏自己的性子,我的父母都不知道我真實的性格,隻有爺爺和你見過,隻有你們兩個見過,把最真實的一麵展現給你們……”